北遊日記(甲鈔)
片斷之一:涓泉歸海記
一九四九年
一月〔七日始〕
七日(星期五)晨五時起身。六時後,紅蕉來,二官亦來。七時車離祥經裏,送行者十餘人。車至華盛碼頭,為時尚早。候至九時,海關人員始檢查行李。至十時乃登輪。我人購房艙票,一間十四人。餘與墨上下床,靠右舷。士敭與彬然上下床,靠通道之壁。芷芬則與餘榻成丁字形,亦上鋪。戲謂較之自川東歸之木船,不啻天壤矣。
送行者有曉先、錫山、達君、知伊、韻鏘、純嘉、伯泉,皆揮手而別。小墨與二官待船開始去,時十一時差十分也。
艙中通入熱氣,頗暖。坐少定,即開始飲酒。先飲玫瑰大曲。此行共攜酒四瓶,其二瓶為白蘭地,洗公所贈也。飲畢進午膳,膳畢各臥休。時時朦朧,波浪不大,亦不知所過為何地。
夜仍小飲。早睡。臥看瞿宣穎之《人物風俗製度叢談》。八時即睡熟。
八日(星期六)七時起身,生活如在家時。艙外寒冷,甲板潮濕,不能登眺。亦唯或臥或坐,閑談而已。此永生輪須轉台灣,我人得乘此一遊,亦殊不惡。
舟行甚速,下午五時開抵基隆口外。檢驗醫生不至,口內碼頭又不空,須在口外停泊一宵始得入。玫瑰酒一瓶已盡,夜間飲自浸之佛手酒。香氣太濃,不能多飲。八時許寫信,一致小墨,一謝諸公,俟到台北時付郵。
聽同艙丁君談濟南近事,甚有味。九時半睡。
九日(星期日)七時起。望基隆在舟之右前方,左前方則海天而已。候至九時半,港警人員來,始可登岸。各人出示船票及身份證。士敭僅有舊身份證,被阻不得登岸,為此行遺憾。以小舢板渡至岸邊,雇一汽車直駛台北。車路以水門汀鋪,甚平。過山洞二。望中皆不甚高之山,一較高者頂戴微雪,雲是草山。行二十餘公裏而抵市中,至中山北路分店。今日星期,閉門休假。叩門而入,惠民出不意。台店為四層屋,甚寬暢。
墨書一箋,致二官滿子。甫琴以夫人病,往訪醫院。遣人覓之,候少頃未至,以時間匆促,由惠民導遊街市。馬路甚寬,行人不多,汽車亦少,駛自行車者特多,有悠閑之致。觀中山堂及舊時總督府之外貌。遂至餐店狀元樓。甫琴已候於門,握手歡欣。菜頗不惡,有鮮江瑤柱一味,為平生所初嚐。飲洗翁所贈白蘭地。
一時半,乘特快公共汽車返基隆。甫琴惠民送行。並贈大橘四籃,西瓜二隻,香蕉一籃。抵舟次未及三點。船上牌示三時開行,實則上貨方始,開行尚早。若預知如此,應多遊若幹時也。
返艙。吃同艙者張姓所剖西瓜,頗甜。六時仍飲白蘭地。此時墨忽發胃病,滿頭是汗,嘔吐兩次。大約是行路疲累,進食較飽,吃西瓜又進少量白蘭地之故。幸吐後即覺如常。此後僅兩人在外,尤宜互相珍護,如遇病痛,實難應付。墨既有胃疾,宜不複飲酒矣。
舟以夜十二時開行。初時頗有浪,餘已朦朧,不甚覺得也。
十日(星期一)晨七時起。詢墨已不覺什麼,但不敢吃粥飯,唯食餅幹而已。
竟日睡眠時多,非暈船,但坐亦無聊,不如臥休。看書亦不能多,少看即入睡。天氣轉暖,地益南矣。晚六時後,與彬然芷芬憑闌閑談店事。
對麵房中有一病人,雲將絕氣,因而同艙皆惴惴,恐到港而後,被海關所阻,不得順利登岸。芷芬言以前曾兩遇此事,皆以屍首拋入水中,以免周折。七時後,傳此人已死,是一青年女子,患肺病。旋即移屍入醫療室,其所臥床褥移置甲板上,見之憮然。
餘就睡後,以明日將抵港,如小兒心情,不得安睡,僅能朦朧而已。
十一日(星期二)八時許整理行李,芷芬士敭二位費力最多。十一時抵港,望之如重慶,唯房屋較整齊。候醫生登船,對於病死之人居然無問題,全船大慰。全船之客集於甲板,候醫生檢驗,出示牛痘證。而無此證者實多,則雲上岸後各自往種。此實絕妙辭令,彼固不便言就此馬虎也。
船泊定已一時許。望見岸上有士敏與其同事徐君在守候。以行李交旅行社運送,自攜小件登岸。海關檢查亦不甚嚴。乘汽車二輛達輪渡,渡至九龍。此輪渡平穩舒適,前所未見。
士敏為我們賃房間二於德鄰公寓。其值每日港幣十餘元。而今日之港幣,值金圓五十元矣。亟看報紙,知淮海之戰已將結束,天津亦將攻下,南京惶急已甚。
既而雲彬夫人偕陳劭先夫人來訪。繼之雲彬至。三年不見,風度依然。晚六時,陳劭老邀宴於餐館。七時半散。雲彬來夜談,告以種種情形。十時睡,疲勞殊甚,仍不得好睡。
十二日(星期三)十時訪雲彬於其寓所,渠與陳劭老比屋而居。既而夏衍來,所談與士敏雲彬相同而加詳。謂昨日又接北方來電,詢餘到否,一切尚待商談,緩數日再決。
午餐於小餐館。返公寓欲覓午睡,而仍不得入夢。四時後,訪仲華於其寓所,並謁其母夫人。仲華亦小心過分,謂餘出來為佳,留滬不妥。餘於此終未能深信。若不為有事可做,僅為避擾,決不欲有此一行也。
晚餐於閩菜館,與雲彬芷芬士敭飲紹酒二瓶。紹酒殊平常,淡而寡味。返公寓。荃麟來長談,陳劭老亦至。十時散。
十三日(星期四)在寓看報,天津尚未下,人民代表接洽停戰,無結果。南京頗慌亂,政府機關謀趕速撤離。
午刻,飯於一家平津館。返舍時,途遇高祖文李正文。自去年九月杪同遊蘇州與高別後,此次為初晤。而李則於十日前訪餘於四馬路,轉達促行之意,今又相遇於此矣。
午睡一時許,未成眠。仲華來,閑談約一小時。上海信來,係伯祥調孚所書,皆言此別頗惆悵。
夜七時,出外晚餐,又遇高祖文,承以茅台一瓶相贈,言知餘耽飲,而此間無好紹酒,特以茅台為饋。其情深可感。遂至一四川館,遇夏康農。又於座中見吳耀宗,未招呼。皆最近到港者也。抗戰期間,一批人初集於桂林,繼集於重慶,勝利而後,皆返上海,今又聚於香港,以為轉口。餘固不在此潮流之中。而事勢推移,亦不免來此一行,複自笑也。
與芷芬士敭合飲酒半瓶,進飯一碗。返舍,雲彬士敏相候,談至十時半而睡。
十四日(星期五)十時許,聯棠自廣州乘飛機至。蓋昨以電報邀渠來一敘。徐行之來,渠在此辦玻璃廠,日後擬北上,為新建設致助力。陳原來,李正文來。
午刻,餐於雄雞飯店。返舍小休。三時後,仲華來,導我儕渡海,乘登山電車眺覽。此電車與重慶之纜車同,而精整過之。行一刻鍾而全程畢,升高一千餘尺。坐車中望兩旁之住宅建築,皆歪斜不複垂直,頗有趣。下車處有平坦之山道,繞山頭一周,其不堪築路處則架空如橋梁,蓋棧道之精者。路自東而南而西而北,回至原處,行一點十餘分鍾,足力疲矣。行至背陽處,山風颯然,有寒意。下眺海麵,小島迷濛,香港九龍密如蜂窠,頗為暢觀。詢此山何名,仲華雲是掣旗山。憩於咖啡館,觀落日沒地平線下。嚐於站外小店衡體重,墨一百零八磅,餘一百廿七磅。記其數,俟他日比較。仍乘電車下山。
乘電車行市中。此間電車皆雙層,車身殊狹,望之如玩具。餐於上海飯店。能飲者合飲白蘭地半瓶。遂渡海返舍。夜間望兩岸燈火如綴珠。瓦斯燈發綠光。雲彬複來,談至十時而散。
十五日(星期六)報載毛澤東之文告,答複國民黨之和平要求,提出八條件,謂在此條件之下,可以商談。一、懲辦戰犯,二、廢除偽憲,三、廢除偽法統,四、根據民主原則改編反動軍隊,五、沒收官僚資本,六、改革土地製度,七、廢除賣國條約,八、召開無反動分子參加之政協。數種報紙均謂是皆應有之義,否則即不成其為革命矣。
至雲彬所,得小墨一書。留與對飲,午飯。
返旅舍,候潘君不至。蔣仲仁來,朱光暄之姊光熙來,雲彬之子劍行偕其新夫人來。既而柳亞子夫婦來。未及往訪,乃承先施,感其情矣。
夜渡海,應大公書局主人徐少眉之招宴。我們去八人,略有他客。菜甚精,飲白蘭地。十時始歸。
十六日(星期日)報載天津已攻下,共軍整隊入市區。北平守將傅作義態度轉軟,容許地方人士與共軍商洽和平解決辦法。晚報載南京對於毛氏之八條件,除第一項外,其餘均可考慮。無論其言誠否,其情可知矣。
今日來客亦七八人,不悉記。老友則有仲持。渠為南洋某報之駐港記者,談一時許而去。
下午三至四時,得酣睡一小時,醒來較爽適。雲彬來,導餘與墨及彬然渡海訪荃麟夫婦。然後至乃超寓所聚餐,晤潘君、方君、周而複、夏衍諸位。唯方君為初見。九時散。
近日往往飲白蘭地,雖為量不多,而提神作用甚強,不得安睡,早起之後財深感疲乏。視手表之帶眼,手臂消瘦矣。
十七日(星期一)作書至上海,言芷芬可以相機北行,於人於店,實為兩利。南昌之行,無妨作罷。唯必須候店方同意,希望即速來電。聯棠為賃得九龍飯店房間兩間,價值相等,而陳設與招呼較佳。即便遷入。其地在德鄰公寓之左邊,搬動甚便。於是出外照相,餘與墨與彬然合拍一張,係明社同人所需,作為小別之紀念者。
渡海,進茶點於廣東式之茶樓。食畢,又拍一照,餘與墨、彬然、雲彬、芷芬、士敭、士敏、聯棠八人合影,為此次旅港之紀念。
返九龍,欲謀晝寢而始終不成眠。神經似拉緊之弓弦,迄不得弛,殊覺不舒。
接小墨來信,知冬官已乘飛機返滬,我妹必能安心,為之大慰。
六時,再渡海,至上海飯店,應上海書局方誌勇君之招宴。白蘭地攙水甚多,菜亦不敢多吃,自覺胃中較舒適。然夜眠仍不得酣。
十八日(星期二)塘沽亦已攻下。長江北岸,國民黨軍幾乎盡撤。南京政府尚會議紛紛,迄無應付之方。
楊東蓴來,談一時許。渠在青山達德學院,主持係務。
飯後,士敭聯棠乘飛機往廣州,墨與芷芬送之。此別之後,不知何日重逢,想來不致甚遠也。
餘與雲彬彬然至一小茶室,應新中國書局之約,談編輯小字典事。主其事者為陳原,荃麟亦與聞其事。此字典擬供應工農之略識文字者。餘據所知略貢意見。談兩小時而散。於是訪曹伯韓。曹方養病,小室一間,頗蕭索。複訪柳亞老,坐半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