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這一天是大明朝永樂十九年五月初四,江都縣城中花團錦簇,臨街店鋪結彩鬥豔,空氣中混合著菖蒲、粽子和雄黃酒的隱約香氣——又近一年端陽佳節。

城中“玉帶樓”的小錢掌櫃一臉喜氣,和衣著光鮮的客人們打著招呼,常來的客人便含笑抱拳,道:“恭喜,恭喜。”他們賀的是“玉帶樓”開業至今整五十年。想當年,老錢老板的生意剛開張,因一件小事引得微服出巡的太祖皇帝龍顏大悅,回宮後太祖皇帝就賜給他一條玉帶和一塊禦筆親書的“忠厚傳家”的匾額,從此一帆風順,由一間小門麵擴建成了三層樓,並把玉帶和匾額恭恭敬敬地供在樓上,“玉帶樓”的名字便叫開了。

此時老錢老板過世已久,他的獨子、如今的錢老板正在三樓親自作陪,招待一些城裏城外有頭有臉的人物;二樓雅座裏坐滿了衣冠濟楚的常客,彼此寒暄著;一樓大堂已然找不出空位。“沒辦法,”錢老板的長子、小錢掌櫃頗為得意地想,“名聲在外嘛!”

名聲在外便會有慕名而來的遊客。剛剛進來的那兩位看起來就是一路遊山玩水而來的年輕公子,似乎很失望;夥計也為難,已經沒有拚桌的餘地了。一個夥計忽然靈機一動,指著外麵的樹蔭說道:“公子是遠客,如果不願去別家,不如讓小的在那槐樹底下給您二位支張桌子,您看可使得?”小錢掌櫃已經快步走了過來,見兩人頗為猶豫,便作了一揖:“鄙姓錢,是這裏的掌櫃。小店與別家不同,種樹就是圖個清靜;客人的車馬自有專門的馬房和夥計照料,是從不到門前來的。”聽到這裏,兩人中稍顯年長的那一位隨和地笑笑:“既然趕上此時此地……好吧,隻是要快些。”小錢掌櫃又是一揖,轉身叫道:“還不過來伺候著?”幾個夥計應聲而來,灑掃布置,片刻即成。

兩人未及落座,夥計又用戧金漆盤托上兩盞雙花露。天氣溽熱,兩人各取了一盞。那年紀稍長的公子略品了品,對小錢掌櫃讚道:“玉帶樓名聞江淮,果然用心細致,誠所謂盛名之下,固無虛士矣。”“哪裏,公子……”小錢掌櫃正想說兩句自謙的話,滿臉的笑容卻突然凝住,脫口而出:“晦氣!”

啊?兩個年輕人一楞,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是一隊人正向他們走來,領頭和押後的是三個黑衣男子,中間的幾十人看起來卻十分襤褸疲憊,在一片盛世景象中很是刺目。

那年紀小的公子顯然是沒見過這等陣勢,大感好奇,拉拉他的同伴的衣袖,問道:“哥,他們是什麼人啊?你看錢掌櫃的樣子,難道是乞丐聚在一起向他要飯嗎?”

做哥哥的像告誡小孩子一般地說道:“不要管閑事哦。他們不是乞丐。那三個穿黑衣服的人,是官差;其餘的人……大概是疏浚運河的刑徒。”

“‘刑徒’?那是什麼人?”是極好奇的神情與口氣。

“是受官府處罰的人。本朝刑罰分為笞、杖、徒、流、死五等,每等之內又各分等,五等之外另有一些附加的處罰。那些人就是被官府處以徒刑的罪犯,所以要由官差拘束著服勞役,來抵贖他們以前犯下的罪過。”

“原來他們都是壞人!”年紀小的公子露出了輕蔑與厭惡的表情。

“噯?小慧!”哥哥有點無奈,他不能肯定或否定這個判斷。“我是說,官府要根據各種證據才能夠定罪,而那些證據呢,不一定是真實完全的。官府判一個人有罪,有時候並不是因為他觸犯了王法或是天理倫常。”

這是很婉轉的說法。小慧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又向大街看去,注意力便被走近的那一群人吸引住了。幾個月來,哥哥帶他看的都是富麗豐饒的景致,他自己從未想過世上還會有如此慘淡的情形——那些人,不隻衣衫破敗,連他們的精神,也似乎是破敗不堪的。那個“晦”字,用在他們身上,倒是極貼切的。

這就像慢慢展開一匹奢華貴重的織錦,卻突然露出一個醜陋的黑色的蛀洞。

領頭的黑衣官差快走幾步進了樹蔭,長長地愜意地吐了一口氣,向大堂裏掃了一眼。

“長官,您也看到我這裏客滿,您這麼多人,小店實在是無能為力啊!”小錢掌櫃打疊起一臉的笑容,做著最後的努力。

那官差五十左右,看來十分精幹,向兩個年輕人微笑著點點頭,轉身招呼他的兩個同事:“把他們帶過來吧!”然後才對小錢掌櫃說:“看到這裏支著桌子,我就知道了。本來我們帶著這麼多人,也不方便進店裏去。這裏好啊,”他一指樹蔭裏的黑漆圓桌,“又風涼,又便於看管。你放心,我讓他們沿著牆角蹲成一排,絕不會影響你‘玉帶樓’的觀瞻的。”

“這個……”小錢掌櫃正在猶豫,那官差便惱了:“‘這個’對你們知縣老爺說去!還不到午時二刻呢,衙門裏管事的人都沒影了,結果不能交接。你以為我帶著這麼一群刑徒在大街上看風景嗎?再說,這是什麼日子?到處是來看賽龍舟的客人,誰家不是客滿?你這裏離縣衙最近,我為了執行公務,也隻好將就了。你還想怎麼樣,嗯?”小錢掌櫃的神色有些尷尬——現在三樓推杯換盞的人裏,就有本縣知縣和他的幾位師爺。那官差看在眼裏,轉身換過一副笑臉:“兩位公子,不介意我們一起坐吧?”

五人落座,從掌櫃到夥計又是一番奉承。但小慧的心思似乎還在那些“刑徒”的身上,幾次悄悄地轉過頭去看,看到的卻隻是一個個襤褸汙穢,離他最近的兩個,頭發胡子都連在一起,根本不辨麵目,不由得心中既感失望,又隱隱覺得可憐。

做哥哥的卻覺得這情形頗為可慮——小慧對這些犯人似乎太關心了,說不定會惹來麻煩——好在江都縣的故事軼聞甚多,足以讓小慧放下對身後那些人的好奇。於是揀了個有趣的典故,剛要開講,卻聽小慧驚喜地叫了一聲:“蜻蜓!”

那是一隻低飛的紅色蜻蜓,輕盈的雙翅閃動出寶石般的可愛光澤;但飛舞的寶石並不理會小慧關注的目光,毫不猶豫地翩然而去。“哎!”小慧輕歎一聲,看見桌下係著一束新鮮的菖葉,便扯下幾片撕成細條,“我來編一隻吧。”

幾縷柔軟的碧綠在纖長的手指上盤旋,幾結幾繞,一枝青翠的蜻蜓便在掌心裏振翅欲飛了。小慧很是得意:“你看!”

哥哥還沒什麼,倒是對麵那位領頭的官差,本來正和兩位同事興高采烈地談論隋煬帝與瓊花的關係,一眼看見小慧托於掌上的蜻蜓,竟然神色大變,幾乎要站起身來。其餘幾人都是一怔,看他呆呆的,似乎想把那蜻蜓一把搶過來,卻又不敢,完全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

兄弟二人大惑不解,隻聽他說道:“敝姓馮,名時行,不知兩位公子如何稱呼,家住何方?”語氣又急又直,由他說來,竟有些審問嫌犯的味道了。

兩位年輕公子相互看了一眼,心中疑慮,麵上含笑:“敝姓江,名南。這是舍弟小慧。長官是否有所見教?”

“哪裏,哪裏。”馮時行漫聲應道,隻顧著仔細打量小慧,怎麼看都是個十六七歲的、透著點兒蒼白憔悴的少年郎,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含著懵懂的單純,格外讓人疼惜。再看江南,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似乎總在善意的、近於討好似的微笑著,笑得眼睛微微眯著、鼻子微微皺著;和他秀氣的兄弟一比,乍看上去就是一個走進人群便再也找不出來的普通人。

馮時行不由得又盯住那隻蜻蜓看了一會兒,是的,這種編法他隻怕到了閻王殿也會牢牢記得。那麼,是巧合嗎?天底下會這麼編的應該不隻是那個人吧。時隔三十年,地隔近萬裏,當初的事情早就煙消雲散了,沒道理著落在這兩個年輕人的身上。一念及此,馮時行輕輕地籲了一口氣,煞白的臉色也迅即恢複了正常。

江南坐在對麵看著,見馮時行開始時神情激動,打量他們的時候近乎無禮,後來又顯得很失望,但似乎還有些其他的意思。是什麼意思呢?江南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和另一個人玩笑時說的話:“人家是‘三過家門而不入’,你這是‘偶過債主之門而不入’!”

思慮窅然間,又聽馮時行連聲道歉:“兩位公子,實在是不好意思。因為我有一位故人也喜歡編這種蜻蜓,多年之後再次見到,一時激動,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江南回過神來,正要開口,卻聽到身後傳出一陣“咕嚕嚕”的響聲,對麵三人已是微微含笑望了過來。

江南無意辯解,自嘲道:“他鄉遇到類似故知之物,也是一件小小喜事,五髒廟不免也要吹打一番。”又見夥計提著食盒過來,美點佳肴一樣樣陳列桌上,香氣四溢,笑道:“恰好祭品也到了。”話音剛落,就聽得又是一陣轆轆之聲。

小慧本來喜孜孜地拿起了筷子,那奇怪的聲音令他困惑,於是問哥哥:“這是不是‘饑腸轆轆’?”江南毫不在意,夾起一塊鱔段放進小慧碗裏:“對呀。”又用確定而溫和的口氣附耳低言:“那是官家的事情,我們不能管!”接著笑盈盈地極力推薦,“這裏的鱔菜是出了名的,椒油銀耳也不錯,還有金絲燒麥,都是下了功夫的。”“可是我吃不下!”小慧大聲說道。

“怎麼了?”

“我不能就著餓肚子的聲音吃飯!”

江南沒想到居然擔心成真,這幾乎是在指責對麵的三位官差了。他把手伸到背後,用力拽了一下小慧的衣襟,一麵訕笑著解釋:“對不起,他就是小孩子脾氣。”用手指指自己的頭,“他這裏……有點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