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三年，春甘泉宮
夕陽，讓人看了覺得分外的淒涼。
幾個月前，劉徹巡行甘泉宮，一到這裏卻沉沉病倒——征和二年太子劉據罹難之後，身體山河日下，整個人被一層病氣籠罩，萎靡不堪——有人說這是因為當年巫蠱那件事，太子冤屈太大，魂靈不散的結果。無論如何，生老病死，總是不可避免，尤其是對於七十多的老者已然是高壽。
四周被遮掩的透不過一絲風，宮女全冒出層層細汗，可他依舊手腳冰涼。霍光還隻有四十多歲，遷為光祿大夫侍左右。三十多年宮廷的生活，讓他很好的養成了沉靜內斂的性格。長安內外有很多人對他多多少少失望。霍去病的弟弟，怎麼沉靜如女子，不爭不怒？霍光從來沒有抱怨，世上存在一個霍去病就已經足夠而他隻是霍光。
“回，回來了”榻上的老者，模模糊糊說著話，枯瘦的手指不停顫抖，嘴角翕合，說出的話細小如蚊蚋，可即使細到如蚊蚋，還是被霍光聽到了。
霍光跪坐在榻邊“陛下，陛下？”皇帝眉間糾結著驅散不去的...孤獨。“陛下，需要征召誰來跟前？是，是是弗陵嗎？”他小心翼翼說出皇少子的名諱
“不要離開朕，阿嬌.....”榻上的老者依舊在不停囈語，出口的名字卻讓邊上的人瞬間失去了思考“阿嬌，我錯了，你，你留下”
她是孝文皇帝的外孫女，孝景皇帝的外甥，館陶公主的愛女。也是眼前這位帝王，幼年青梅竹馬，少年夫妻結發。霍光心裏隻覺得如火燒一樣的難受。
“阿嬌，阿嬌，你，你等等我，等等”
霍光抿緊了嘴唇，靈光一現“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等等，難道...陛下...”他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陣發抖，外麵，是不是要變天，可是很多事情卻依舊沒有著落。
霍光悄悄出去。霞光已經籠罩了整個甘泉宮，鴉雀都開始反巢。被清涼的晚風一吹，霍光才覺得清醒許多，皇帝原來一直念顧的是陳阿嬌！那麼以後的那些女子，又在他心裏有著什麼位置。
“子孟，你為何沒有隨侍在陛下身側？”來人有著不同於關中人的相貌。高鼻，薄唇，深目，身材高大健壯，頭發雖然梳成中國人的發式但是褐色的顏色依舊惹眼。他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現在是昏時，主上應該要醒來進食了”
“翁叔，你要做好準備”沒頭沒腦的，霍光說出這樣的話。
金日磾神色一緊，近身拉住霍光的手臂“什麼意思？”環顧一眼，看到同僚神色慘淡，不似說謊
“時間已經不是很多了。曾孫一直私養在驕陽公主府？”霍光冷冷說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明裏暗裏在尋找麼？就是前幾個月，驕陽公主府遭受了一次刺客”
金日磾盯著霍光的眼刹那變得有些發紅。幾乎一眨眼，他回複了之前的安靜，好像那樣的情況從來都不曾出現“這樣的事除了她，不做第二人想”
“要安排好一切了”霍光看了遠天的雲朵，慢慢暗淡，終止湮滅
“找個機會，把曾孫帶到陛下麵前吧？”
“有用麼？隻有陛下想見到曾孫，他才會有活下去的機會，可是現在，驕陽公主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消息了。這裏幾乎都是她的人，那個女人··”他轉眼，看到一抹月白纖細的身影閃過，走入森嚴宮室。
“宦者，中黃門，十之八九都被她收買，要如何才好？”
霍光淡然一笑“一個刑餘之人的女兒，也配如此？”他拍拍金日磾的肩膀——這是很久以前才會做出的舉動，那個時候並沒有現在這般。
“這些，太仆可知？”金日磾問
霍光良久沉默，四周的風好像都靜止。等他抬起頭，眼睛墨黑一望不見底“太仆和我雖為兒女親家，但是他為人應變圓滑，伺機而待，不足以與之謀”他拳拳手，終於又放開
“我們首先要讓人活下去才有後來的希望啊”金日磾鄭重說“那個人進去了，我要侍奉在陛下左右”過了一會兒，他又輕笑“多心了，陛下那麼強勢的人，又怎麼會甘心忍受被別人控製”說完，他轉身邁入殿內。
霍光走入昏暗的側室，一株不甚明亮的庭燎邊有一個人在等候，身形雖然也算高大，卻隱隱有陰鬱的氣息
“你，你好麼？”想要開口，卻發現不知道要說什麼，張合了許多次後，出來這樣的話語。
“自征和二年之後，無所謂好與不好了，不過還是謝謝你當初自蠶室救我出來，讓我不至於受到更加多的侮辱。”那個人清清淡淡說著，聽不出有什麼感情起伏變化，好像他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淡淡的，可這份淡淡卻讓霍光覺得無比傷感。
”霍光說“我卻需要你的幫助”
那個人終於轉過身，細長的有些女氣的眉眼，尖銳的下巴稀稀疏疏拉著一縷胡須，誰想到幾年前，他還是一個美須鬤的男子。
“季節到了末，這裏的東西也要清掃清掃了，不能為我們用的，或者用的不稱手的就隻能掃出去，可是，有些人明明就快要走到頭了，卻依舊還不自知”霍光轉過頭，用袖子拂過那擺放著兵器的架子
張賀聽了，低頭伸出手“你需要我做什麼？”
霍光笑了“可以出宮的除了那些來這裏報備的官員，就隻有宦者了，你要讓驕陽公主得到這裏的消息”說完，他借著袍袖的掩蓋，快速塞給張賀一樣東西。
張賀不動聲色接過，“前不久，有人上書陛下說在廷尉獄中得以望見天子氣，主上下令把所望廷尉獄中人犯全部處死，是誰得以和天子使者抗法，帶出曾孫？”他清清淡淡說出全然忘記當初的情景是如何的九死一生“聽是一個內謁者上書，謁者雖然也可上書直言國事，但說道望氣，實在欠缺資本，這樣的事情連諫議大夫，太常，太史令都不敢妄言一二，一個小小的內謁者令如果不是受到別人的威脅或者好處敢如此作為麼？曾孫是太子元孫，陛下嫡係眾人皆知，但是所謂天子氣，則是其心可誅了”
“當時救出曾孫的人，是廷尉監，邴吉”
連一個小小的百石吏都清楚太子冤屈罹難，憐憫唯一血脈，但是為何陛下卻遲遲不見動靜？”張賀再也難保持冷靜。霍光難得打破麵上的一貫沉靜手拍著張賀的肩膀，這樣的動作，一天之內他竟然對兩個人作出。
“如果陛下當真鐵石心腸，那麼思**和歸來望思之台那就白搭了，要想保全太子之後就必須讓陛下看重太子的主張”霍光艱難笑著“對於陛下來說，太子死去也隻是丟了一個兒子；可是天下卻隻有一個”
張賀愣了愣。把那封冊子收拾好“可是衛大將軍和驃騎將軍也隻有一個，這是籌碼。天色不早了，掖庭一到晚上就熱鬧起來，我定不負卿所托”
外麵終於全部黑下去了，天幕沉沉壓下來，看不見一絲星光，這樣的天氣如何使得人放開心懷。遠處是影影綽綽的建章宮，而建章宮的對麵是未央宮。千門萬戶，千秋萬歲之後會屬於誰
霍光安靜走在熟悉的宮殿。
“光祿大夫”一聲輕柔的呼喚，軟綿綿像貓一般撩動心弦。
霍光聽到這樣的聲音，全身都繃緊了，手握緊在袖子中。一位正當妙齡的女子，修身玉立，秀如汀蘭，顰眉的動作有一些委屈又存在著一絲了然。“久在天子麵前侍奉，原不該如此驚慌”低首回禮，雖然是位比丞相，爵比列侯的婕妤，但是卻還不是皇後，沒有道理見到臣子不答回禮，雖然這座宮中，她已然是女子中最尊貴者，可是她還是缺少璽綬，缺少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