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謂鮑叔曰:“寡人欲鑄大鍾,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豈避堯舜哉?”鮑叔曰:“敢問君之行?”桓公曰:“昔者吾圍譚三年,得而不自與者,仁也;吾北伐孤竹,■令支而反者,武也;吾為葵丘之會,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國,寡人不受者,義也。然則文武仁義,寡人盡有之矣,寡人之行豈避堯舜哉!”鮑叔曰:“君直言,臣直對;昔者公子糾在上位而不讓,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魯境,非義也;壇場之上,詘於一劍,非武也;侄娣不離懷衽,非文也。凡為不善遍於物不自知者,無天禍必有人害,天處甚高,其聽甚下;除君過言,天且聞之。”桓公曰:“寡人有過乎?幸記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幾有大罪以辱社稷。”
楚昭王欲之荊台遊,司馬子綦進諫曰:“荊台之遊,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水;南望獵山,下臨方淮。其樂使人遺老而忘死,人君遊者盡以亡其國,願大王勿往遊焉。”王曰:“荊台乃吾地也,有地而遊之,子何為絕我遊乎?”怒而擊之。於是令尹子西,駕安車四馬,徑於殿下曰:“今日荊台之遊,不可不觀也。”王登車而拊其背曰:“荊台之遊,與子共樂之矣。”步馬十裏,引轡而止曰:“臣不敢下車,願得有道,大王肯聽之乎?”王曰:“第言之。”令尹子西曰:“臣聞之,為人臣而忠其君者,爵祿不足以賞也;為人臣而諛其君者,刑罰不足以誅也。若司馬子綦者忠君也,若臣者諛臣也;願大王殺臣之軀,罰臣之家,而祿司馬子綦。”王曰:“若我能止,聽公子,獨能禁我遊耳,後世遊之,無有極時,奈何?”令尹子西曰:“欲禁後世易耳,願大王山陵崩?,為陵於荊台;未嚐有持鍾鼓管弦之樂而遊於父之墓上者也。”於是王還車,卒不遊荊台,令罷先置。孔子從魯聞之曰:“美哉!令尹子西,諫之於十裏之前,而權之於百世之後者也。”
荊文王得如黃之狗,箘簬之矰,以畋於雲夢,三月不反;得舟(一作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保申諫曰:“先王卜以臣為保吉,今王得如黃之狗,箘簬之矰,畋於雲澤,三月不反;及得舟之姬,淫期年不聽朝,王之罪當笞。”匍伏將笞王,王曰:“不穀免於繈褓,托於諸侯矣,願請變更而無笞。”保申曰:“臣承先王之命不敢廢,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命也;臣寧得罪於王,無負於先王。”王曰:“敬諾。”乃席王,王伏,保申束細箭五十,跪而加之王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保申曰:“臣聞之,君子恥之,小人痛之;恥之不變,痛之何益?”保申趨出,欲自流,乃請罪於王,王曰:“此不穀之過,保將何罪?”王乃變行從保申,殺如黃之狗,折箘簬之矰,逐舟之姬,務治乎荊;兼國三十,令荊國廣大至於此者,保申敢極言之功也。蕭何王陵聞之曰:“聖主能奉先世之業,而以成功名者,其惟荊文王乎!故天下譽之至今,明主忠臣孝子以為法。”
晉平公使叔向聘於吳,吳人拭舟以逆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繡衣而豹裘者,有錦衣而狐裘者,叔向歸以告平公,平公曰:“吳其亡乎!奚以敬舟?奚以敬民?”叔向對曰:“君為馳底之台,上何以發千兵?下何以陳鍾鼓?”諸侯聞君者,亦曰‘奚以敬台,奚以敬民?’所敬各異也。”於是平公乃罷台。
趙簡子舉兵而攻齊,令軍中有敢諫者罪至死,被甲之士,名曰公盧,望見簡子大笑;簡子曰:“子何笑?”對曰:“臣有夙笑。”簡子曰:“有以解之則可,無以解之則死。”對曰:“當桑之時,臣鄰家夫與妻俱之田,見桑中女,因往追之,不能得,還反,其妻怒而去之,臣笑其曠也。”簡子曰:“今吾伐國失國,是吾曠也。”於是罷師而歸。
景公為台,台成,又欲為鍾,晏子諫曰:“君不勝欲為台,今複欲為鍾,是重斂於民,民之哀矣;夫斂民之哀而以為樂,不祥。”景公乃止。
景公有馬,其圉人殺之,公怒,援戈將自擊之,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請為君數之,令知其罪而殺之。”公曰:“諾。”晏子舉戈而臨之曰:“汝為吾君養馬而殺之,而罪當死;汝使吾君以馬之故殺圉人,而罪又當死;汝使吾君以馬故殺人,聞於四鄰諸侯,汝罪又當死。”公曰:“夫子釋之!夫子釋之!勿傷吾仁也。”
景公好弋,使燭雛主鳥而亡之,景公怒而欲殺之,晏子曰:“燭雛有罪,請數之以其罪,乃殺之。”景公曰:“可。”於是乃召燭雛數之景公前曰:“汝為吾君主鳥而亡之,是一罪也;使吾君以鳥之故殺人,是二罪也;使諸侯聞之以吾君重鳥而輕士,是三罪也。數燭雛罪已畢,請殺之。”景公曰:“止,勿殺而謝之。”
景公正晝被發乘六馬,禦婦人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公慚而不朝,晏子睹裔敖而問曰:“君何故不朝?”對曰:“昔者君正晝被發乘六馬,禦婦人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公慚而反,不果出,是以不朝。”晏子入見,公曰:“昔者寡人有罪,被發乘六馬以出正閨,刖跪擊其馬而反之,曰:‘爾非吾君也。’寡人以天子大夫之賜,得率百姓以守宗廟,今見戮於刖跪以辱社稷,吾猶可以齊於諸侯乎?”晏子對曰:“君無惡焉。臣聞之,下無直辭,上無隱君;民多諱言,君有驕行。古者明君在上,下有直辭;君上好善,民無諱言。今君有失行,而刖跪有直辭,是君之福也,故臣來慶,請賞之,以明君之好善;禮之,以明君之受諫!”公笑曰:“可乎?”晏子曰:“可。”於是令刖跪倍資無正,時朝無事。
景公飲酒,移於晏子家,前驅報閭曰:“君至”。晏子被玄端立於門曰:“諸侯得微有故乎?國家得微有故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願與夫子樂之。”晏子對曰:“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公曰:“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閭曰:“君至”。司馬穰苴介胄操戟立於門曰:“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為非時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聲,願與夫子樂之。”對曰:“夫布薦席,陳簠簋者有人,臣不敢與焉。”公曰:“移於梁丘據之家。”前驅報閭曰:“君至”。梁丘據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至,公曰:“樂哉!今夕吾飲酒也,微彼二子者何以治吾國!微此一臣者何以樂吾身!賢聖之君皆有益友,無偷樂之臣。”景公弗能及,故兩用之,僅得不亡。
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伐越,越王句踐迎擊之,敗吳於姑蘇,傷闔廬指,軍卻,闔廬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句踐殺而父乎?”夫差對曰:“不敢。”是夕闔廬死,夫差既立為王,以伯嚭為太宰,習戰射,三年伐越,敗於夫湫,越王句踐乃以兵五千人(一作入)棲於會稽山上,使大夫種厚幣遣吳太宰嚭以請和,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越王為人能辛苦,今王不滅,後必悔之。”吳王不聽,用太宰嚭計與越平。其後五年,吳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不可。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能用人,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越,腹心之疾,齊猶疥癬耳,而王不先越,乃務伐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伐齊,大敗齊師於艾陵,遂與鄒魯之君會以歸,益疏子胥之言。其後四年,吳將複北伐齊,越王句踐用子胥之謀,乃率其眾以助吳,而重寶以獻遺太宰嚭,太宰嚭既數受越賂,其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王信用嚭之計,伍子胥諫曰:“夫越,腹心之疾,今信其遊辭偽詐而貪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盤庚曰:‘古人有顛越不恭’。是商所以興也,願王釋齊而先越,不然,將悔之無及也。”吳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謂其子曰:“吾諫王,王不我用,吾今見吳之滅矣,女與吳俱亡無為也。”乃屬其子於齊鮑氏而歸報吳王。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其怨望猜賊為禍也,深恨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計謀不用,乃反怨望;今王又複伐齊,子胥專愎強諫,沮毀用事,徼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佯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臣使人微伺之,其使齊也,乃屬其子於鮑氏。夫人臣內不得意,外交諸侯,自以先王謀臣,今不用,常怏怏,願王早圖之。”吳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子胥曰:“嗟乎!讒臣宰嚭為亂,王顧反誅我,我令若父霸,又若立時,諸子弟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立,欲分吳國與我,我顧不敢當,然若之何聽讒臣殺長者!”乃告舍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著之吳東門,以觀越寇之滅吳也。”乃自刺殺,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乃為立祠於江上,因名曰胥山。後十餘年,越襲吳,吳王還與戰不勝,使大夫行成於越不許,吳王將死曰:“吾以不用子胥之言至於此;令死者無知則已,死者有知,吾何麵目以見子胥也?”遂蒙絮覆麵而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