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市裏的年輕幹部又要下去掛職蹲點兒了。這一批的名單裏有我,職務是馬坡鎮副鎮長。外號“二把手”的副部長徐成功對我倍加器重——他總愛在某些場合誇我思想紅作風硬。頭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家中去吃麵,說是為我餞行。吃完麵,天色已晚,徐成功把我送出家門口,還做了一番很重要的指示。他說:
“小李,派你到馬坡鎮,是我的意思。那個地方,早年間曾是土匪窩,社會關係複雜,但鍛煉人。你大有前途噢。”
我認真地點頭:“我記住了,部長。”
“我一定常回來看您,請回屋吧。”
從徐成功家出來,天上有很多的星星,亮得耀眼。空氣裏流動著一股讓人興奮不已的情緒。馬路上堆滿了白茫茫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喀喀的聲音。我絲嗬著手朝宿舍的方向疾走,心裏卻熱乎乎的,我品味著徐成功那些暗示性很強的話,就一點兒也不覺著冷了。我已沉浸在對於馬坡鎮美好的想象之中,在心裏把它看成我未來前景的一個轉折點或加油站了。
那時候,我對徐成功的恩情勝過親爹親娘。現在,人快老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正勝過親爹娘的人微乎其微。我知道錯了可也晚了。我爹早已在十多年前因為我的事發愁死去。我娘也已老得不醒人事,整天靠在門框上打盹。
第二天中午,一輛聲稱來自馬坡鎮的手扶拖拉機被門衛攔在了市委大院門外。那個頭發亂糟糟的拖拉機手嚷著說我們是來接李鎮長去馬坡的,怎麼不讓開進去呢,太不講道理了。他一邊大聲叫著我的名字,一邊罵罵咧咧地準備和門衛幹仗。我見此情景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連勸架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它讓我對馬坡的如火熱情至少一下子冷了半截。但沒辦法,事情到了眼下這個節骨眼上你能說不去嗎?咱是在組織的人啊。就這樣,我有些心灰意冷地坐上了去馬坡的手扶拖拉機,當它被嘭嘭地發動起來的時候一股嗆人的黑煙從排氣筒噴發出來,讓我連氣都喘不均勻。它行駛起來之後很像一個跳大神的巫婆,颼颼的冷風刀子一樣撲到了我的臉上。這輛發瘋似的手扶拖拉機在得得地跑了一陣後被一個年輕姑娘攔住了去路。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大門口,那個容貌皎好的姑娘身穿一件半舊的軍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鮮豔的紅色頭巾。她的眼睛可真亮,像兩片黑色的樹葉在風中一閃一閃。不知怎的,她美麗的形象讓我禁不住怦然心動,壞情緒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了。她朝司機不停地揮手,嘴裏叫著:
“二蛋,停一停呀。”
那個名叫二蛋的司機停下拖拉機,看了看我,說:
“是鎮醫院的護士蘭妮。”
“快上來吧!”我說。
蘭妮站在馬路邊上,細嫩的臉蛋被風吹得通紅。她用一種詫異的眼光看我。司機二蛋就向她做了介紹,她點頭笑了一下就爬上了拖拉機。蘭妮靠著我坐下來,我立即聞到了一股清新的來蘇水的味道,和一種隻有美麗女性身上才會有的那種讓男人一聞就迷糊的味道。那究竟是什麼味道呢?說不清。總之我好像有許多年沒聞過那種味道了,我幾乎一年一年的不回老家一趟。即便回去以後又怎樣呢?我那個童養媳似的婆娘身上也隻有牛糞混合著泥土的味道。在那一刹那我的心頭掠過了一陣悲哀,心想如果坐在身邊的這位姑娘是我的婆娘該是何等幸福。當然,這樣的念頭隻在腦子裏一閃而過,緊接著就被高度的思想覺悟殘忍地扼殺了。把事故消滅在萌芽狀態——那時候社會上最流行這樣一句話了。不但如此,我還得操著官腔說話:
“蘭妮同誌,到市裏來做啥子呀?”
“取儀器呢,”她說,“今天真巧,遇上了咱鎮上的拖拉機。再晚一步我就又要去趕公共汽車了。”
真是個傻姑娘,我想,坐公共汽車也比現在受凍強啊。
“這是什麼?”我指著她懷裏抱著的一個布包問。
“這是吸痰器。還有紫藥水。”她嫣然一笑說。
“噢,噢噢。”
我裝著什麼都明白似地這樣點頭應著,其實我對醫學上的事一竅不通。在師範學校我學的是中文。在學校讀書時,我滿腦子都是普希金和郭小川的詩句,他們給我的思想埋下了危險的浪漫的種子。
蘭妮說她差不多每星期都到市第二人民醫院來一趟。她之所以不願乘坐公共汽車是為了給公家節省六毛五分錢。我聽後十分感動地表揚了蘭妮的行為。蘭妮笑笑說這沒什麼,她說她早已把醫院當成自己的家了。我就順便問了一句她的老家在哪裏,聽她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我就認定她不是當地人。她突然顯得很難為情,以長久的緘默回答了我的提問。
後來——後來我們倆談了一路。我才了解了她不幸的身世:蘭妮自幼是個孤女,她是在福利院長大的。福利院一位姓喬的女人把她收為義女,臨死之前還把她許配給自己的兒子做媳婦。她兒子隨她的姓,叫喬剛。盡管她心裏不喜歡她的兒子,可看在她多年收養的份上就含淚把這門親事答應下來。如今,那個她不喜歡的未婚夫喬剛正在遙遠的地方當炮兵,並且打算在近期來與她成親了。
這些話是蘭妮親口對我講的。當她對我談這些時我們已經成了世界上相互最信任的人。多年之後我還老是琢磨,為什麼在短短的時間內她竟對我講了那麼多心底的隱秘。這是命嗎?還是一種同病相憐的驅使?我想啊想啊,作著各種假設,一會兒肯定這個一會兒又否定那個,怎麼也理不清晰。幹脆就把罪責歸於那輛該死的手扶拖拉機了。它真好比是一艘賊船啊,一個很不吉利的玩意兒。其實我一坐上它就應該感到征兆了。當時天晴著晴著突然暗下來,空中刮起了一股陰風,地上的樹葉被統統吹到了天上;我的腦子一片混沌,老有一團吵吵嚷嚷的聲音在裏麵嗡嗡作響。後來我反複回憶,那一片可怕的聲音正是我小時候在鄉間聽到的送葬音樂。準確點說,是加雜著哭聲的嗩呐在夜深人靜的野地裏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