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雲衣 九
虎跳坪一條小徑繞下長江,轉過兩道拐,江邊一塊饅頭石,可立腳可係船。
前十多年,便開始有戴著紅黃盔帽的陌生人從小徑爬上虎跳坪,站在向懷田嘎公的門前對著峽口指指畫畫。
不久對岸人來人往,修一條通往江邊的公路,炮聲震得屋頂直顫。
“他們要做什麼?”懷田問。
女婿是鄉長,明白底細,女婿斟上一杯酒,雙手捧在嘎公向懷田麵前,“爹,國家要修電站了!”
懷田沒當回事,國家修國家的,自家修自家的,妲兒在世沒住上好屋,他得替她把墳再修修。那是一片好墳場,占的是虎頭鳳尾,正對峽口,風水湧來,滿山鬆杉翠柏,隨風吟唱。
幾十年過去,懷田臉上溝壑縱橫,額上三道虎王紋,眼角撒滿魚網絲,牙也去了四五顆。卻不減當年矯健身手,上坡下坎,如履平地。多年積的心願,除了替妲兒修墳,還要整修向家屋場。那時女婿急了,說:“爹,你莫修了!”
懷田說:“你管你鄉上的事,不要管我。”
女婿和向波趕到虎跳坪的時候,嘎公向懷田正站在高坡上指揮拆屋。
一班幫忙的按照吩咐上了屋頂,稀裏嘩啦揭了瓦。瓦是青瓦,土改分的果實。瓦上存土,長著兩棵青草,不青不黃。拆了瓦,一明兩暗三間土房就沒了樣子,光禿禿地露出斷牆殘壁,牆上的裂縫指頭粗,像爬著一條條小蛇。牆倒眾人推,一轉眼,稀裏嘩啦,老牆土揚起的塵埃,遠看就像江邊燒著火灰。
懷田扯起嗓子一聲吼:“修屋噢!”
女婿隔老遠就喊:“爹,爹!搞不得!”
懷田說:“什麼搞不得?”
女婿拿眼看向波,女婿隻是半個兒,不敢在嘎公麵前說直話。向波走上前,叫一聲:“二叔!”
向波自小孱弱多病,下巴尖尖的,每日陪母親守在木樓裏,寡言少語,但出奇聰慧,五歲能背三字經,練出一手好字。懷田每次去看這小小人兒,心裏就酸疼,嫂子秀娘給他一份寧靜,又給他一份酸楚,每逢離去,鬆開向波的小手,看那兩扇緊閉的大門,便不禁濕潤了眼眶。終於有一天,向懷田把話說出了口:“嫂子,你把向波過繼給我吧。”
嫂子揚起秀美的眉毛,麵帶驚訝。懷田說:“我會待他像親生兒,盡心盡力讓他讀書……”
秀娘說:“兄弟,那我做什麼呢?”
懷田說:“嫂子……你這麼年輕,你,你另走個門子吧。”
秀娘纖纖細指捏了多年的繡花針,那時伸直了,“啪”地在懷田臉上留下了五個指印。
懷田捂著臉說:“好嫂子。”
但心裏卻把向波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就在這虎跳坪,守望著這孩子長大成人,讀書又當了老師,結婚生子,一眨眼的事,向波的兒子嘉國也成大人了。
可這親如兒子的向波也說:“二叔,這屋場不能再修屋了。”“這……虎跳坪要淹,向家屋場也要淹,山上的墳塋也要淹,您老不能再在這裏修屋……”
向懷田顫顫地臨風站著,光頭上沁出豆大的汗,手一抖一抖。
女婿說:“三峽這一方的人好多都要搬遷,我們……也要搬呢……
“向家世世代代就在這裏,哪朝哪代的皇帝也沒趕過,你這個當鄉長的趕到我頭上來了?”
“不是我……”
“那是哪個?哪個拿的點子?你去找來同我說說理。”向懷田說,“修電站就修電站,哪裏不可以修,偏偏要淹我向家的屋場做什麼呢?”
端的好所在,一明兩暗三間瓦房背靠青山,麵對江水,竹林環繞,門前一塊平整的場壩,又栽種些柑橘葡萄,異香襲人,蝴蝶蜜蜂亂飛。舉目眺望,山川寥廓,零星炊煙如雲似霧,卻是相去甚遠。靜謐之中,尚有峽穀波濤奔湧,擊起潺潺水聲。
小徑上走來嘉國。在省城讀書的嘉國,向波的兒子,放假回來了。套一領白白的體恤,頭發濕淋淋的,剛從江裏爬起來,拉住懷田的手,叫了聲爺爺。
懷田就怕孫子,一叫心裏就化開了。
嘉國說:“爺爺,您不是要帶我祭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