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鬼三獻身(原型故事全本)(1 / 3)

衙門前曆來風光無限,旅店、茶館、酒家、藥鋪是門前的四大“支柱產業”。遠道而來訴訟告狀的,多在衙門附近投宿,原告方便遞呈訴狀,犯人家屬方便探監;住宿安置妥當,接下來就到茶館裏找人寫狀,打探消息;酒家則延續茶館功能,也是衙門公款吃喝的所在;另有藥鋪,賣些跌打損傷的膏藥,可謂一條龍服務。

四大“支柱產業”外,另有錢莊、米行、典當、果鋪,皆門庭若市。小商小販,卜卦算命的倒不多見。

大宋皇祐年間,兗州府奉符縣衙前幾百步遠的地方,卻有一人,支個卦攤兒,聲稱不問生辰八字,隻看對方一眼,即知吉凶禍福。

開張以來,替不少人卜卦,萬幸都蒙準了。口碑一傳十十傳百,都言此人神奇,或許,根本就是一神仙。

不信邪的人總是有。

這日午後,奉符縣衙的孫押司打衙門裏出來,信步閑逛往家走。經過卦攤兒,見場麵熱鬧,忍不住駐足觀瞧。

卜卦者談天說地口若懸河,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捆一塊兒侃。眾人聽得入神,卜卦的倒緘默了,手搖一把破折扇假寐。

這廝裝深沉!孫押司斜眼睥睨,說起來,自己也是滿腹經綸,奉符縣裏小有名氣,豈容一算命的囂張,於是有意上前調戲:“先生給我算上一卦?”

“尊官這命——”卜卦的眼睜開條縫,犀利一瞥孫押司,拖長聲音道:“難算,也不可算。”

“何謂難算?”孫押司追問:“別人算得,我算不得?”

卜卦者微微點頭。

“依我看,先生本事小口氣大。”孫押司奚落道,“今日你算也得算,不算也得算。”

“唉。”卜卦者一聲歎息。

“敢在衙門口擺卦攤兒,料也有些本事。”孫押司忽而有些得意說:“莫非見到本押司,你就不靈了?”

“尊官果真要算?”卜卦者反問。

“本押司向來說一不二。”

“煩勞尊官抽支簽。”卜卦者拿過簽筒擱孫押司麵前。

圍觀群眾興奮,這算命的不一般,膽敢跟衙門官爺較勁,很酷。

孫押司冷冷一笑,隨手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遞交給卜卦者。

“卦象不好。”卜卦者拿著簽慢悠悠地念:“白虎臨身日,臨身必有災;不過明旦醜,親族盡悲哀。”

“少玩虛的。”孫押司說:“算算我明年運程就可。”

“算不了那麼遠。”卜卦者搖頭。

“本月也行。”

“也沒那麼遠。”

“那算何時?”

“因你今年當死。”卜卦者語出驚人:“故而算不到明年。”

“嗬。”孫押司倒給逗樂了,接著問:“今年何時死?”

“今年今月。”卜卦者一本正經。

“今年今月何日?”孫押司表情已經有點兒不自然了。

“今年今月今日。”

“今日?”孫押司笑意慢慢撤退,聲音也先揚後抑:“今日何時?”

“三更時分。”卜卦者索性說個透徹。

“我也給你算一卦。”孫押司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獰笑著衝卜卦者道:“你,今年今月明日死。”

“我為何是明日死?”

“若你算得不準,我今日沒死,明日定來將你打死。”孫押司說罷,拂袖而去。

“你慘了,你慘了。”孫押司一走,有人指著卜卦的埋怨:“莫非你是閻王的爹,判官的哥,開口就斷人生死,時辰還精準。惹惱了衙門的孫押司,甭想在奉符縣地麵兒上混。”

卜卦的說:“若要一味奉承,卦便不準;若實言相告,又惹惱人。”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老子上山路。卜卦的悻悻收攤,歎氣離去。

火旺傷肝,憂思傷脾,孫押司一路走一路琢磨,渾身不舒坦。自己年紀不過四十,酒也喝得肉也吃得,抱娘們兒睡葷覺半個時辰不喘氣,怎會今夜三更猝死?而那卜卦的煞有介事講得有板有眼,莫非我命當真該絕?

心理暗示是一把無形殺人刀。每日找一群人輪番貶低抑或誇讚你,所產生的心理效果肯定不同。孫押司就有點兒扛不住,自以為度量大的人,一般心胸都窄。死亡預言像一塊頑石壓心口,想挪挪不動。

孫押司腳步匆匆心煩意亂到了家,老婆周氏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官人臉上寫了三個字。”

“字?”孫押司嚇了一跳,下意識撫臉:“什麼字?”

“有心事。”

“你少問。”孫押司麵露慍色。

“是不是衙門公事讓官人煩惱?”周氏不識趣地追問。

“不是。”

“莫非與人爭鬥,討得氣受?”

“也不是。”

“那是為何?”

孫押司把卜卦的話跟周氏說了。

“這廝好沒道理!”周氏柳眉倒豎,氣咻咻道:“平白無故咒人三更死。該綁了他去衙門裏打官司。”

“打屁,這就夠丟人現眼的了。”孫押司覺得老婆有點兒二百五。

“官人別信那卜卦的胡謅。”周氏說:“我給官人備些酒菜,官人安心吃踏實睡,明早去找那卜卦的算賬。”

“成。”孫押司一副豁出性命的樣子,賭氣道:“今夜我喝酒消遣,一刻不睡,瞪眼到三更,看看到底死不死。”

周氏出門兜了一圈,買回酒菜,與小女迎兒一同下廚煎炒烹炸。一邊做飯,周氏一邊對迎兒說:“白天有個賣卦的,說你爹爹今夜三更當死。”

“何人這麼毒?”迎兒炒著菜說:“女兒拿鍋鏟將他炒了。”

“人常言,算命的話,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周氏說:“夜裏你也別睡,和娘做些針線活,看看你爹死不死?”

“娘說的什麼話。”迎兒覺得娘有點兒二百五,不高興地說:“爹爹且得活呢。”

“反正別睡,仔細守著。”周氏叮嚀道。

天色已晚,熱騰騰有滋有味的酒菜鋪排了一桌。周氏不喝酒,草草吃些就和迎兒去外間屋做針線活。孫押司一人端坐桌前自斟獨飲,喝著喝著想起這一輩子難過的事兒,它們源遠流長又仿佛就在昨天,仕途上混,討好這個獻媚那個,受過一籮筐窩囊氣,逢人隻帶三分笑,從未全拋一片心。那些自己嫉恨過的人麵目十分清晰、活靈活現。孫押司暗夜裏不止一回發誓:要把小覷和蔑視過我的家夥逐一踩在腳下,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如若卜卦的預言成真,這一世豈不冤透?

借酒消愁愁更愁。酒是男人的酒肉朋友,隔三岔五起個膩還成,帶著心事兒跟他嘮,三杯兩盞就得醉。

不覺中,孫押司喝得爛醉,伏桌上呼呼大睡。周氏聽到丈夫鼾聲,忙與迎兒進來將孫押司搖醒。孫押司一嘴酒氣睡眼蒙矓,語無倫次道:“將床扶到我身上來。”

周氏和女兒將孫押司扶床上躺下,替他蓋好被褥,然後將桌上菜羹剩湯碗筷杯盞拾掇妥當,吹滅蠟燭,二人退到外屋,接著做針線活。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迎兒不勝困倦,打起瞌睡來。周氏胳膊肘捅女兒:“叫你別睡你偏睡,就快三更了。”

“我不睡。”迎兒強打精神覺得頸子酸脹,左右來回扭著說:“爹爹定會平安無恙。”

話說完沒一會兒,縣衙更鼓響起,一聲接著一聲,聲聲敲擊胸腔格外響亮驚心。

三更到了。

孫押司驀然跳下床,徑直推開裏屋門,一手掩麵奔大門跑去,周氏和迎兒慌忙提上燈籠緊追其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孫押司打開家門,瘋魔般腳步不停往外跑。外麵夜特黑風挺冷,黯淡月光下一地婆娑樹影,跑的人腳步淩亂急促,周氏迎兒上氣不接下氣,追到離家不遠的護城河岸,兩人眼睜睜看著孫押司縱身一躍跳進河裏。

奉符縣護城河直通黃河水,人下去哪裏還有影蹤。周氏佇立河邊,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押司啊押司,好端端的怎就投河了,你這一去,拋下我們娘倆兒怎麼活!”

迎兒又驚又怕,心裏難過哭不出來,眼淚撲簌簌落下。

周氏哭天搶地喊聲驚醒四鄰,街坊七大姑八大嫂表情興奮,蜂擁而至探問事情緣由。周氏把事情哭訴了一遍。竟有這等異事!婦女們分頭喚來自家漢子,同往護城河中打撈孫押司屍首。一幫人沿河探寶似的撈到天明,蝦米也沒撈到一隻。周氏悲慟欲絕,昂首望天哀歎:“押司啊押司,何年何月能再見你?”

七姑八嫂感同身受,陪周氏掉了一臉盆淚,勸慰許久又和周氏一道去衙門呈報,隨後大辦喪事,追悼亡靈。

轉眼過了三個月。

周氏雖喪夫苦痛銳減,眼瞧著迎兒一天天大了。女兒成人,遲早是一盆要潑出去的水。她若一嫁,留下自己獨守空屋,往後的日子更加淒涼,周氏常常深夜落淚。於是,為了紀念自己的老頭子,打算給自己找一個小夥子。

奉符縣媒婆們早盯上這單業務,掰指頭算來周氏也不過三十出頭,熟透的豐韻淺藏骨肉中,沒引線點不燃,一旦點燃春光燦爛。

媒婆們隔三岔五往周氏家跑,各種巧舌如簧的嘴似蒼蠅在周氏耳邊嗡嗡飛,引薦的人選卻沒一個令周氏心動。媒婆們初以為周氏貞烈,後來方知是自己手頭的貨不對——周氏說女兒一旦嫁人,自己也不願獨守,可要再度嫁人,得依自己四件事。第一件,死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要嫁個姓孫的;第二件,丈夫原是奉符縣押司,如今也要找個押司;第三件,得年輕體健,別又半道拋下自己先去了;第四件,我不嫁出,讓他入戶。

一係列媒婆知難而退。

數日後,來了一個鬼精鬼精的曹媒婆,說奉符縣衙裏現有一名小孫押司,與老孫同名,卻比老孫年輕,願意倒插進入周氏門。

“有如此巧的事兒?”周氏撥浪鼓似的搖腦袋:“我不信。”

“老身今年七十二歲,一口唾沫一個釘兒。”曹媒婆指地發誓:“若有半句虛言,變做狗在你家吃屎。”

“瞧您說的,那多髒。”周氏客氣問:“婆婆說的這人,不嫌我老麼?果真願意嫁我麼?不是,果真願意娶我麼?”

“一百個願意,一千個願意。”曹媒婆眉開眼笑:“小孫押司說了,人老重感情,霜葉紅於二月花。樂意娶個比自己大的。”

周氏點點頭,給了賞銀彩禮,托曹媒婆前去說合。

又過兩月,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小孫押司進周氏家門,登堂入室,拜了天地。迎兒心中不快,轉念一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個攔得住。

周氏與小孫押司相處一段時日,相洽甚歡。話能說到一起,勁能使到一處,如膠似漆不分白晝,整個兒二婚勝頭婚。

小孫和老孫一樣,晚上都喜歡喝幾杯。區別隻是老孫一貫獨飲,而小孫有周氏作陪,待遇極不一樣。若小孫醉了,周氏還吩咐迎兒燒碗醒酒湯。

迎兒非常看不慣,心裏埋怨娘喜新不思舊,全然忘了往日情,自嫁給小孫押司,那一副殷勤模樣,簡直是不怕人前犯賤,就怕人生坐過站。想爹爹在時,哪裏舍得讓她夜半下廚?如今換了戶主,卻叫我夜夜去燒醒酒湯。迎兒在廚房裏一陣陣難過,借著灶內火光見地上有人影在晃,前後左右觀瞧什麼也沒有,旋即將醒酒湯盛碗裏,卻有塵灰落下,不經意抬頭一看,隻見老孫押司懸吊房梁上,披頭散發,麵皮焦黃,嘴唇青紫,舌頭吐出,眼中滴血,嗓音磁性地呼喚:“迎兒,迎兒,與爹爹做主。”

迎兒尖叫一聲摔了碗,昏厥倒地不醒。

周氏與小孫押司聽到叫聲,趕來廚房,掐人中灌熱湯將迎兒救醒。迎兒驚魂未定,渾身抖著手指房梁:“爹爹吊在上麵。”

周氏激靈靈打一冷戰,萬分恐懼,慢慢抬頭往房梁上瞧——沒人。確實沒人。

小孫押司也跟著受了驚,廚房裏踅摸一圈,並未發現任何異樣。

“叫你燒碗醒酒湯,不肯做也罷,這般尋死覓活來嚇人。”周氏訓斥迎兒:“熄火熄火,睡去吧。”

“明明看到的。”迎兒口中嘟囔抹著眼淚回了房。

周氏與小孫押司商量,女兒大了留在家裏也不中用,自她親爹死後神情恍惚,往後指不定還搞出什麼妖蛾子。不如尋個人家把她嫁了。

“夫人所言甚是。”小孫押司深表讚同:“這妮子,前日還血口噴人,說我偷看她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