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玉璣子(二)(1 / 3)

所有的同輩弟子都知道,太虛第十四代掌門無塵子私心底裏深深喜愛著玉璣子。

其實名門正派都是按資曆排輩份的,像玉璣子這般中途入門的弟子,往往得不到真正的重視,而無塵子卻對整個沉默溫和的青年人讚賞有加。

後來有傳聞,無塵子私下裏對同輩長老評價說,整個年青人雖然不愛說話,但神情堅毅沉穩,未來,修為定不可限量。

於是,玉璣子便在太虛觀安安靜靜度過了十年。他窮盡所有可能,閱讀了太虛觀中所有秘籍,從天文地理到武學精要,孜孜以求所有的知識,不懂之處,無塵子也會傾力教授。這十年中他極少與人交往,不過,麵對同門的時候,他也會裝出冷喻教給他的微笑,溫和而友善。這段時間,玉璣子和明顯地體會到當年冷喻教他假笑和溫和待人的好處,要知道,一個沉默不問世事的青年很難招人嫉妒和厭惡,自然,也會避開許多禍端。

在玉璣子二十八歲的時候,無塵子對他說,你可以出師了。出師,意味著無須在門派裏修煉,可以自由在江湖上闖蕩,可以收弟子,甚至,可以入朝做官,像太虛曆代修為更高的弟子一樣,成為王朝的二國師。

當玉璣子背著寶劍和葫蘆,順從地向無塵掌門叩頭拜別時,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一雙黯淡的眼睛在背後死死盯著他轉身的背影,而正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他的天下,從此而始。

出師後,玉璣子悄悄回到了當年冷喻曾居住過的茅屋。太久未曾修葺,小屋早已雜草叢生,他卻能如十年前一般,安靜的坐著,放下背囊裏那些在門派中獲得的邪影真言手抄本,一點一點的開始修習。多日後,他喚出了巨型的邪影,這次他並未潸然淚下,隻是緊握著那黑影巨大的手。

——我會與你走到天下的巔峰。玉璣子在心裏信誓旦旦地說,回過頭,卻看到了一個佝僂的老者。

這個老者,玉璣子並不陌生,以前在太虛觀大堂裏偶爾見到的,據說是王朝的重臣,雖然當時,他並未關注過。

玉璣子感覺得到,麵前的老者是不會任何術法的凡人,可他絲毫不畏懼地,挺直了腰背走到他麵前來,如久違的朋友般,像他的邪影打招呼。

“你的這個大家夥很威風。”他想玉璣子微笑,仍然腰背挺直,雙目炯炯,絲毫不露任何疲態和懼意,仿佛不知道,玉璣子隻要念動一句咒語,這邪影就能把老者完全吞噬。

發現別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後,還能如此從容優雅落落大方,直覺告訴玉璣子,麵前的人,絕非池中之物。

“你還知道些什麼。”明白自己早落入網中,玉璣子也開門見山,他也是明白人,若這老者有意害他,現在找上門來的,隻怕是整個太虛觀。

“其實也不算知道很多,隻是一直在猜測,你和那個太虛魔女的真實關係。總覺得,連我都找不到的女人,那顆腦袋不那麼容易掉下來。”說著,老者微微地笑著,這種城府極深的笑容,隻看到臉上的褶皺一層層折起,而一點都窺探不到皮麵下的內容。

玉璣子覺得這種笑容有些惡心,但他不得不承認,麵前這個堆滿了假笑的男人可以帶給他幹淨的人生所不能擁有的一切,是的,此時,玉璣子看到了,這個滿臉虛偽的老人心裏,裝著整個大荒的秘密。

如果跟隨這樣的人,也許有一天,他自己手掌裏也可以提著整個大荒。玉璣子如是想著,於是,他對老人說:“我想,你的隊伍裏,需要我。”

後來這個老者,夏王朝的丞相柕默告訴玉璣子,就在他說出,“你的隊伍裏,需要我”這句話時,他就把這個二十八歲的青年看成了自己的未來。因為就他看來,一個能承載未來的人,定有超卓的能力、無比的自信,以及,對自己正確的估價和不卑不亢的態度。這四點,從玉璣子吐出那句服從的誓言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你知道嗎,你畢竟是冷喻的弟子,若是當時你表現的過於倔強不屈或謙卑求饒,無法證明你的價值,我都可以處死你,以絕後患。”柕默是以聊家常的口氣說出這一切的,但口裏的對白卻足以讓人心驚肉跳。而站在一旁的玉璣子卻同樣沒有任何反應,一卷卷的卷宗翻給柕默看,好像對方說的隻是,今晚想吃什麼菜式。

“我們選擇了彼此,而且,事實證明,我們的選擇沒有錯。”等到那些卷宗翻完了,玉璣子微微抬起眼睛,目光直率而篤定,唇角上蕩漾著微笑,這時候,他的微笑已經完全同柕默一樣爐火純青,沒有人能看得到笑容下麵的情緒。

加入柕默的隊伍後,玉璣子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什麼是權力。柕默的身份,是夏王朝的丞相,丞相其實是統領六典的百官之首,掌握著國政的方方麵麵,但卻受著衛國公盲夏、雲麓太虛兩位國師的掣肘。

衛國公盲夏,少年時救過夏啟的性命,後來追隨夏啟建立家天下,一直不棄不離,是赫赫戰功的舊臣。在朝中一直對啟王忠言規勸,複製太子武觀,算是相當耿直也相當有分量的一位重臣。

雲麓太虛二位國師,專心術法,對朝政幹預不多,但為人也清明耿直,在朝堂上,往往也向著盲夏說話的。

平心而論,玉璣子欣賞盲夏的耿直與清明的,他身居高位卻兩袖清風,並且對平民親和而沒有架子,甚至樂於傾聽農婦的怨憤征夫的悲泣,是個絕對的好人。

然而,玉璣子並不覺得盲夏是個好官。過分的清明和耿直,往往讓他遊離於其他官吏之外,所有的下層官吏對這個衛國公,都是敬畏、避諱、卻敷衍了事。

在這些官場的沉浮中,玉璣子自認不是清明的。他對金銀財寶都沒有什麼嗜好,但逢迎往來間,對下級官吏的大小供奉也都來者不拒,亦會昧著良心為事主辦事,欺壓平民,看慣了許多眼淚。而這樣做來,他倒是很辦成了幾件事,防澇治旱都有功績,鎮壓周邊諸侯也是立竿見影。

因為玉璣子明白,如果不讓下級官員認為你與他們是一條道路上的,便無法同心,他們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執行你的方案和措施。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倒是深諳為官之道。”當玉璣子帶領軍隊成功平定燕丘之亂後,柕默拍著他的肩膀道,“為官者,注定不能是寂寞的人。”

這個時候玉璣子隻是默默望著自己的腳。經曆了這多事,他確實明白的,明白怎麼與人相處,明白怎樣去當官,明白如何才能爬到權力的最高處,可是,越是走得高,越是受到更多的歡呼和羨慕,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孤獨寂寞。

仿佛天地之間,就隻剩下他和他的邪影,孤獨地站立在茫茫天地間,站立在眾神創立的規則間,看塵世眾生沉沉浮浮,無端地慨然而歎。

玉璣子也不得不承認,柕默是個玩弄權力的高手。沒有舊功勳的丞相,上要贏得啟王首肯,下要獲得百官認同,無論為官或行事,都必須小心謹慎。

而且,在江湖之中,柕默也有自己的勢力網。他在每個門派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線,比如當年殘害莫非雲、冷喻的卓成文、李豐武等,都是柕默的手下。

在柕默的卷宗裏看到這些名字時,玉璣子突然感慨莫非雲和冷喻都是多麼渺小而簡單的存在,早被困頓在別人布好的網裏,徒勞掙紮,甚至到死,也不知道幕後真正的黑手。

不過玉璣子同樣佩服莫非雲的機警,在如此嚴密的天網中,努力保全著冷喻的安全,直到最後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時候玉璣子想到了不停被江湖人士提及的“大俠”二字,他想,莫非雲大概不算大俠吧,真正的大俠應該能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的,不過,在黑白顛倒的世道裏,他始終堅守自己的底線,不計成敗地去挽救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弱者,這份情懷,當得起“俠”這一字。

柕默從未跟玉璣子提過冷喻。玉璣子也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柕默知道多少,對於這個雙方都暗自揣測卻從不言說的秘密,他們兩人就這樣沉寂下去,直到未來那個命中注定分道揚鑣的時刻。

玉璣子在為官期間收留了許多孤兒。其實也不盡然都是孤兒,許多投奔而來衣食無著的青年也被他收入麾下,教授術法悉心培養,後來,跟隨他的許多得力大將,比如金元術和金坎子,都是當時被他收養栽培的弟子。也從這些時候開始,他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勢力,日後他的門徒,漸漸占據了太虛觀和王朝中的各個角落。

這些弟子中,大部分人是為了恩情和權勢跟隨玉璣子的,但那幾個最心腹的弟子,卻是認同玉璣子的理想和抱負的人。他們也同玉璣子一樣,想要找到另一個世界的自我,想獲得被神靈封印的力量,成為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