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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豔當選了逸人街村民委員會主任,逸人街到處洋溢著喜慶。落選的旺盛心裏很鬱悶。
旺盛的演講稿至今還張貼在村辦公室的宣傳欄內,那是他發自肺腑的慷慨之言。他本來對這次選舉滿懷著希望的。自己小時候兄弟姐妹多,父母又忠厚老實,經常受人欺負。長大成人後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機遇,他走南闖北,在深圳辦起了食品企業,“雪球”已經滾到了一個多億。這次回來參加競選村長,他情願花上幾十萬,當上一天的村長,也好為旺家光宗耀祖。
他的祖爺爺是被偽村長送去幫日本人修築炮壘被活活打死在工地上的,爺爺是被偽村長抓去做壯丁死在工地上的,自己的父親是因為在種植糧食品種問題上和老村長頂了一句,被誣陷為“反革命”漢奸的兒子死在勞改農場的。他從小就有當村長的願望,一直沒有尋找到機會。這次逸人街的鄉親們情真意切地打電話、寫信招呼自己回來參加村長競選,怎麼竟是這種結果?
他想不通辛亥豔是個女流之輩,要談事業,她的企業規模不能和自己相比;要按年齡,自己比她大十幾歲;按水平,晨澄和徐平都是正規學校的大學生,可怎麼偏偏是選上了她?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來到了逸人樹前。
一股寒氣,從他腳下躥起來。布滿皺紋的逸人樹,把百年的風霜都刻在它的樹幹上,散發的樹枝像慈祥的老人,用細瘦的手在空中劃拉著。旺盛心裏說:我們這代人好痛苦啊!要吃的時候沒有吃,要上學的時候沒有學上,要愛情的時候沒有愛情,我們要什麼沒什麼。社會對我們這代人太殘酷太無情了。好不容易創業成功,這次回逸人街想回報我的鄉親,可又情不由己。
旺盛在逸人樹前沉吟著:“逸人樹啊逸人樹,你是個千年的活菩薩,我這次回來怎麼是這個結果啊!”
逸人樹那在風中搖曳的樹冠突然靜止了,樹梢朝村口的方向彎了下來。旺盛順著樹梢的指示看去,看到了逸人街村路口的標牌。
旺盛的心怦怦地跳動起來,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黑底白色標牌上的字直刺他的心,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內心確實存在著複仇和虛榮的動機。逸人村人不能允許一個動機不純的人來當村長領導他們。猛然的醒悟令他羞愧,他又返回到逸人樹旁,抬頭仰望它高大的身軀,懷著激動的心情沉吟道:“逸人樹啊逸人樹,我一定記住,今後無論生活背景如何錯亂,葉落歸根家園是真,不管在外麵是財主還是浪人,我都會回報逸人街……”
這一夜,旺盛享受了許久未有過的深沉睡眠,沒有無故的驚乍,也沒有不安的騷動。
深秋的清晨,薄霧彌漫在逸人河上。逸人河雖不寬,卻有著不盡的流水,樹草的氣息滲透在整個空氣中,石頭砌就的小徑,一直延向旺盛的大門。
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外喊了起來:“旺總,你起來了嗎?”
旺盛揭開窗簾的一個小角,朝窗外望去。先看到的是她的高跟鞋,而後看到她的裙子,鏤花披肩,最後看到的是一張神情嫵媚的麵孔,自信而堅定的光芒從黑亮的眼睛裏透射出來。
旺盛連忙穿上衣服,帶著滿心疑惑急匆匆地開門迎客。
女人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村長。”
旺盛勉強地伸出了手。旺盛發現這手竟是柔軟而又充滿老繭的手,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既柔軟又有力的手,莫名地心裏咕咚了一下:果然不是一般之輩。
辛亥豔抽回手,顯得有些愧疚地說:“旺總,真對不起,我想你一定很不愉快。逸人街鄉親們認為你的家室、兒女、企業都在深圳那兒,逸人街的村長對你來說實在太委屈了。”
旺盛說:“你不用對不起,逸人街人是對的。應該我說對不起,是我沒有按逸人街人的良知回來參加競選。我是懷著複仇和虛榮的心理回逸人街參加選舉的。幸虧逸人街人沒有選我,不然我真不知怎麼辦。”
辛亥豔沉吟了一下,繼續說:“盡管你沒有當選村長,但逸人街人在辦公室旁豎了一塊大牌坊,上麵鐫刻著你是逸人街村的第四屆名譽村長。這你不會想到吧?”
旺盛怔了怔,心想難道辛亥豔話裏有話?仔細看辛亥豔的麵孔,那嫵媚的臉上其實布滿了細密雜亂的皺紋,隻有經過大磨難的人,才可能有這樣的麵孔吧?
辛亥豔把她所經曆的人生曲折和對逸人街情感的變化過程以及對人生尊嚴的理解,情不自禁地說了出來。
旺盛聽得頗為驚心,心裏有一種特別的情緒在湧動。他理解了她競選村長的緣由,知道自己的確沒有這種感情的投入。
他說:“你現在是村長了,接下來你怎麼實現你的諾言呢?”
“我想從企業拿出500萬資金成立逸人街融資公司,根據規劃,投資基礎設施,把逸人街村整體形象打造出來。”
旺盛笑了一下說:“你這個經營理念倒蠻先進的。”
辛亥豔若有所思地說:“融資公司的目的就是要把逸人街村的土地問題解決好,讓土地由死錢變活錢,今天就是來向你請教的。”
旺盛說:“請教不敢當,需要我做些什麼請直言。”
辛亥豔和旺盛細細地交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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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人街家家戶戶的門前懸掛著白色的燈籠,到處聽到的是哭聲和哀樂。
逸人街人個個穿著黑色的祭服,胸前戴著白色的花朵。
逸人街大會堂門前懸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白底黑框,中央鑲嵌著黑色的花朵,照片的上方懸掛著黑底白字的巨大橫幅:沉重悼念黨的好幹部、逸人街人民的好兒子周和平同誌。
黃花、白花、黑花使整個逸人街村莊嚴肅穆,人們臉上的悲痛和哀樂的旋律相互交織,逸人街大地上一片悲愴的呼喊:“好書記,你別走啊,我們需要你呀……”
晨澄作為周和平治喪委員會的主任,遇到了從來沒有遇到的難題:村民們一致要求一是建周和平紀念堂立雕像;二是要求在周和平身上覆蓋中國共產黨黨旗;三是村辦公室門前的國旗要求降半旗哀悼一周。逸人街人提出的這些治喪要求到底意味著什麼,她自己心裏也不清楚,隻是不停地哭泣。
辛亥豔說:“晨澄,不要這樣,現在你需要休息,等休息好了再想這些事情也不遲啊。晨澄,村民的要求,是出於對周書記精神的一種敬仰,叫我們牢記著要把這樣的精神傳承下去。現在你是我們支部的掌門人,你那麼愛周書記和逸人街人,你曾說過要是你當上書記,你要成為逸人街的鐵娘子,為逸人街付出你的所有……”
辛亥豔說著說著也抽泣了起來。晨澄忍不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抱著辛大姐放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