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舞步上的講述:“遷徙舞”的文化考察(1 / 3)

“遷徙舞”—是“大遷徙舞”(夠嘎底嘎且)和“小遷徙舞”(嘎幾奪咖)的總稱,是貴州苗族大、小花苗支係記敘本族曆史的舞蹈。它直接記錄著苗族這兩個支係遷徙的曆史和其中蘊涵的文化,具有承載貴州苗族這兩個支係曆史文化和舞蹈文化的重大功能,是反映貴州苗族所特有的遷徙曆史和遷徙文化的典型範例,在紛繁眾多的貴州苗族舞蹈中有著其重要的、獨特的、不可替代的地位。

千百年來,苗族人跳著“遷徙舞”傳承民族曆史,弘揚民族文化。“千年跳一舞,一舞跳千年”正是對“遷徙舞”的真實寫照。本章分兩節試對“遷徙舞”進行文化考察:第一,通過對“遷徙舞”敘史性特征的論述,看貴州苗族舞蹈的敘史性功能在維係貴州苗族的民族精神和傳承苗族曆史中所起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第二,通過對貴州苗族獨特的曆史背景和生態環境所造就的大、小花苗“遷徙舞”差別的研究,看貴州苗族舞蹈的多樣性特點。

第一節“遷徙舞”的敘史性特征

民族記憶

苗族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農耕民族之一,早在氏族部落時期就創造了自己燦爛的文化。本文在前麵談到,苗族是一個幾千年來不斷遷徙的民族,可苗族人具有的豐厚傳統文化和獨特民族精神曆經千年的磨難卻未中斷。苗族人是依靠什麼來記錄自己的曆史和傳承燦爛的文化呢?在一些苗族史歌和民間傳說中有苗族古代曾有文字之說,此外,如於曙巒著的《貴州苗族雜譚》和華學疏著的《國文探索一斑》等書中也提到過部分苗族曾有文字,但“看來字數不多,還不足作為記事、交際之用”。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都失傳了。由於苗族的不斷遷徙和沒有文字,苗族的“曆史記憶、文化記憶就必須通過風俗習慣、音樂舞蹈、口頭傳說、服飾銀飾等非文字的方式來記憶和傳承。於是,民族風俗、民間藝術起著替代文字,記憶社會生活重大事件的作用,成了氏族全體成員大家都要掌握的民族、家族‘文化’,成為‘看的見’的文化。”苗族舞蹈即是承擔著“曆史記憶”、“文化記憶”的一種重要而獨特的方式。

苗族舞蹈傳統可以上溯到堯舜禹時代,《戰國策》中就有“昔舜舞有苗”的句子,說的是古代舜帝用參與苗族跳舞的方式感化苗族,使“有苗乃服”。而更多的苗族人則相信:“世間自從有了苗族之後就有了蘆笙,有了蘆笙就有了蘆笙舞。”於是,古已有之的苗族舞蹈自然地成為苗族人記錄曆史和傳承文化的重要載體。聰明的苗族祖先把舞蹈的敘史與民族曆史和文化的傳承自然地聯係到了一起:運用舞蹈記載曆史傳說故事,運用舞蹈記載民族曆史中的重大事件,運用舞蹈進行族群認同來開展活動和傳承後代……“現在,古已有之的苗族舞蹈仍然活躍在苗族的社會生活中,在無文字的民族文化中繼續擔任著主角,成為傳承民族文化的主要方式。”

在眾多苗族舞蹈中,“遷徙舞”就是苗族人把舞蹈當作一種特殊的文字,直接記錄本族曆史的典型範例。在苗族的三大方言區(湘西、黔東和川黔滇)中,各地都流傳有敘述祖先在中原戰敗後,為保存自己,與敵人周旋、拚搏,衝出重圍,跋山涉水,勇鬥猛獸,南徙西南,歡慶勝利的“遷徙舞”。它記錄著苗族祖先在曆史戰爭中為民族生死存亡如何努力奮鬥,彰顯著祖先的豐功偉績和英勇事跡。“遷徙舞”作為一部結構完整、敘史詳盡的史詩性舞蹈,在少數民族藝術中是十分罕見的。

“遷徙舞”之“大”與“小”

苗族“遷徙舞”敘史的形態主要包括以群體性敘史為特征的“大遷徙舞”和以個體性敘史為特征的“小遷徙舞”。

群體敘史—“大遷徙舞”

“大遷徙舞”,苗語稱“夠嘎底嘎且”,漢語的意思是“尋找居住的地方”,是流傳於貴州省黔西北赫章縣的河鎮、可樂、恒底、財神等區鄉,展示本民族遷徙曆史的敘史性舞蹈。“大遷徙舞”的表演場麵盛大,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參與者是整個族群支係的全體成員——群體敘史,外人不得參加。該舞蹈與古歌一道敘史,敘述的是遠古之時,苗族居住在直米力城,善於種植水稻。後來他們的祖先蚩尤與異族發生戰爭,蚩尤戰敗,於是率領苗族部眾進行大轉移,走上了漫漫的遷徙之路。他們對敵作戰、突破封鎖、翻山越嶺,渡過渾水河,經曆了無數苦難才來到貴州定居。它以史詩般的氣勢,形象的舞蹈動作和隊形,代表不同人物的角色安排,蘆笙吹起的古歌,參與者著該支係苗族標識的“蝴蝶花衣”,以“清晰敘史”、“半清晰敘史”和“模糊敘史”的手段,真實地“再現”了遷徙時隊伍的構成情況、具體經曆的事件和當時人們的生存狀況等。

經過漫長的曆史發展,“大遷徙舞”已經形成了一套程序化的表演動作和表達方式,其動作和寓意都有嚴格的範式。讓我們來具體地看看“夠嘎底嘎且”是怎樣進行群體敘史的:第一段“雞叫舞”,描述夜半離鄉,開始遷徙。舞蹈中,隊員們先是圍抱頭部,作睡眠狀,一聲雄雞啼鳴,手持火把的“將軍”將隊員喚醒。這時蘆笙響起,隊員們踩著節拍形成隊列。隊員中的男女老幼作揮淚狀,表現出對故土的深深眷念。有一少年衝出隊伍,麵朝東方故土慢慢跪下,“母親”走出隊伍將少年勸回遷徙隊伍中。於是,苗族先民們於黎明時分懷著沉痛的心情,緩慢艱難地踏上大遷徙的征途……第二段“行路舞”,表達大遷徙沿途的艱辛和難舍故土的心情。隊員中的青壯年要進行一係列高難度舞蹈動作的表演,表現苗族先民在遷徙過程中雖然過著要對付山中的猛獸、擊敗追趕的敵人、在懸崖陡壁處探路的艱苦生活,仍團結一心和不怕困難地艱難前進。然後隊伍來到代表渾水河的一段寬幅布匹前,隊員們向山神河神敬酒,小心翼翼開始渡河……第三段“天亮舞”或者“追憶舞”,描寫到今貴州省黔西北後追憶遷徙,懷念故土的遊子赤誠。該段舞蹈表現隊伍已全部渡到河對岸之後,大家為絕處逢生,擺脫追兵,重新獲得棲身之地而舉族歡慶。同時又追思祖先曆盡艱辛為本族人找到理想家園的豐功偉績和對東方故土的留戀。整個舞蹈以人體動態的虛擬,在慷慨悲涼、沉鬱神秘的氣氛中,形象生動地描繪出一幅震懾人心、悲壯浩蕩的遷徙畫卷。“族內人用自己的舞蹈記敘著重要的曆史事件,使其刻骨銘心,代代相傳。”用群舞的形式來表現“大遷徙舞”,其場麵大,氣勢雄。“有學者考證,這是迄今為止,貴州發現場麵最大的苗族民間組舞。”

個體敘史——“小遷徙舞

“小遷徙舞”,苗語“嘎幾奪咖”,漢譯為“搬遷”,即遷徙之意,是流傳於貴州省黔西北赫章縣的青山、興發、倮住、雉街、古達等地區小花苗族群內部的敘史性舞蹈,俗稱“小遷徙舞”,尤其以洗菜河、野馬川、古木、石板河等的苗族村寨別具特色。該舞蹈是以單、雙人的蘆笙技巧為舞蹈表現形式,同樣是再現苗族遷徙的曆史——個體敘史。“據老人解說,祖先們為記述民族遷徙奮鬥的悲壯曆史,又為避免官府指責苗族‘造反’而加以迫害,則用輪流表演的單、雙人蘆笙舞,以娛樂的方式通過一係列深寓內涵的動作組合來記錄遷徙曆史。”與“大遷徙舞”相比,“小遷徙舞”沒有規模龐大、氣勢恢弘的場麵,而是不斷地展示個體的“特寫鏡頭”。它突出地要求表演者能展現一種英雄般的勇敢精神,強調表演者要有高超的技術技巧,由此而產生對英雄祖先的崇敬和膜拜,透視出濃鬱的英雄崇拜的意蘊。

由於“小遷徙舞”是很多個體“特寫鏡頭”的組合,加之該舞大多在尋求配偶的花場演出,以競技為主要目的,所以無論是舞段還是表演者都顯得卓爾不群。於是,對本族遷徙曆史的追憶,對英雄祖先的崇敬和膜拜,都承載在以下這樣一些舞段之中:“駿馬奔馳”—一段表述先民在故鄉平原安居樂業景象的舞蹈;“滾山豬”—原名“地龍滾荊”,一段述說苗族先民遷徙艱辛的舞蹈。它是“小遷徙舞”中最重要的舞段,表現在遷徙途中由於道路坎坷,荊棘遍野,大部隊行走十分困難。於是英雄的苗族青年就模仿山豬滾草的動作,用自己強壯的身體滾壓前進途中的荊棘,為後麵的人開辟道路,使本族人能夠順利到達目的地,過上安居的生活。“刀叢滾身”—一段讚頌先祖勇於征戰雄風的舞蹈;“打場舞”—一段表達苗族先民遷徙到南後拓荒重建家園決心的舞蹈。在這些舞段中包含了很多高難度的技巧動作,如“懸羊擊鼓”、“扣背倒立”、“蚯蚓滾沙”、“蜻蜓點水”、“鷂子翻身”、“四麵腳翻”等。這些豐富而典型的個體身體敘史,不僅隱藏著苗族人對族群遷徙時遭遇到的種種令人心驚肉跳的艱難和凶險的記憶;也透露著苗族人對祖先功績的頌揚和崇拜,尤其是對苗族先民中那些青年英雄艱難征服大自然的崇拜。

以上簡述的“夠嘎底嘎且”—“大遷徙舞”和“嘎幾奪咖”—“小遷徙舞”,是在舞蹈中以群體敘史和個體敘史的方式記載著苗族千年來的遷徙曆史。它們原始而古樸,具有未經加工的原生態特征。它們在大、小花苗的聚居區自發相傳,由長輩對晚輩言傳身教,舞蹈動作完全沿襲前輩的傳統跳法,後來改編或與其他民族交流而學習到的動作是不準進入到重大儀式的表演場合的。可以說,“大遷徙舞”和“小遷徙舞”具有大、小花苗曆史教科書的特征。它“不僅記錄下了曆史,更記錄下了這個民族生生不息,頑強拚搏,不向命運低頭,勇創新生活的決心和勇氣。

舞步如歌

“遷徙舞”讓我們所觸摸到的,是苗族遷徙文化的縮影。苗族社會對於舞蹈——這一人體語言的使用開發深邃而古老。幾千年來,他們以嫻熟的身體語言的技巧與方式成功地展開活動與傳承後代。需要族群記憶和強調的事情就在舞蹈的敘史之中讓身體來述說,讓舞蹈來表現。舞蹈敘述的是那些不能忘卻的古老故事和先民們認為重要的思想內容,反映的是他們的價值觀念、人生態度、行為規範和內心情感,具有獨特的文化內涵。貴州苗族大、小花苗的“遷徙舞”——“夠嘎底嘎且”和“嘎幾奪咖”已不是單純的舞蹈,而是一舞多義,一舞多能。其獨特的敘史性特征展現出豐富的曆史文化內涵,成為苗族同胞教育民眾、傳播氏族文化的重要形式,是苗族這一遷徙民族共同體成員牢記共同文化的重要關聯。它們不僅是貴州苗族同胞精神的投射物,而且也是他們自身性格的投射物,體現著苗族社會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苗族人完成自身社會化過程的重要手段。

以舞蹈緬懷過去—自強不屈之民族精神的投射

“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怎樣來到這裏的?”“我們將來會怎樣?”這是苗族人在跳“大遷徙舞”時所蘊涵的四個問題。這樣的四個問題貫穿了苗族人的整個曆史發展過程,表現出苗族人對自身生存與發展的焦慮與期盼。他們通過跳“大遷徙舞”—這一緬懷祖先的舞蹈,在山地上以全體成員共同參與的方式,年複一年地演繹著祖先的曆史。可苗族人為什麼要這樣年複一年地以舞蹈的形式重複演繹這些充滿象征意味的場景呢?“苗族之所以廣泛地保留並時刻緬懷祖先百折不撓的意誌,可能來自苗族人民對於‘忘卻’的原始性恐懼。或許正是因為這份恐懼,緬懷才有儀式般的莊嚴性,緬懷之舞才具有史詩般的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