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後張居正再度登門,徐渭出來迎他時笑道:

“叔大趕巧了,難得今日吾有老友不請自來,可好好聚下。”

滿新滿眼的歡笑,顯然所來之人讓他十分開心,二話不說便拉著張居正進屋替他介紹。隻見屋內早有兩人坐在那裏,其中一位中年人高壯黝黑,濃眉虎眼,滿臉風霜,普通文士打扮,卻在文雅翩翩中掩不住一股豪氣英姿,關節粗大,手掌粗糙,顯然是常年習武之人。另一位老者雖然又矮又壯,但同樣的黑亮,臉上的褶子一看是經年風吹雨打的結果,如果不是穿襴衫帶文士巾,活脫脫一個打漁歸來的船老大摸樣。

原來這中年人是兵部郎中唐順之(唐順之,字應德,號荊川),半百老者便是徐渭的表兄——南京武選郎中王畿(字汝中,號龍溪)。

此二人官職都比張居正高,雖說此刻賦閑在野,他仍是按著官場規矩行禮,張居正在聽到徐渭介紹唐順之時心中一動,唐此前也在翰林院做過編修,雖說在張居正進翰林院前就因罪被貶還鄉,但徐階與聶豹曾經在他麵前評價過唐順之,說是難的一個文武全才之人。今日一見,果然一副儒將之氣概,於是忙行禮拜見。唐順之聽說張居正是徐階弟子後,突然一笑道:

“原來你便是徐閣老的高徒,曾聽我一老友提起過你,沒想到今日見到了,果然如他所說,名師高徒不可估量啊。”

張居正一愣,正想開口問是誰,彼時王畿在那嚷嚷著餓死了,就岔開了話題,他隻得將疑問放在了心底。徐渭家不過破瓦屋兩間,沒想到今日會來這麼多人,事先完全沒準備。卻見王畿笑眯眯地捏著徐渭肩膀道:

“文長老弟,知道你肯定會餓死我們,所以來前我早就和荊川在知春閣定了席,走吧。”

不由分說,拖著他便要往外走,徐渭斜眼瞪著用紹興話道:

“老哥向來一毛弗拔鐵公雞,嗰趟突然請我吃飯,稀奇稀奇實稀奇,弗要鴻門宴啊。”

王畿大笑說是唐順之請客,打著哈哈就出了門,徐渭在他身後冷哼了下。

知春閣臨著府河,府河貫穿紹興府南北,河西為山陰縣地界,河東為會稽縣地界,橋梁眾多,往來舟楫繁忙。這家酒店臨著府河與支流交界處,兩河相夾,三橋供立,嫩柳垂河,沿岸設有很多曲廊,兩側店家林立,很是繁華又景色宜人。因為早先定了包廂,可觀河景又與外間人隔開,正好適合不被人打擾的說話。

席間王畿年紀最長,可他卻最沒有架子,也許是常年在軍營廝混的緣故,頗為爽利,話裏間都帶著匪氣,講起與倭寇之戰時繪聲繪色,素來沉穩的張居正都讓他說的血脈賁張起來,簡直是身不能至而心神往之,徐渭更是在旁一直擊掌叫好,聽到興頭上,與王畿連幹了幾大杯酒,後來嫌杯子不夠利索,兩人直接拿碗對喝起來。唐順之比較沉穩,所以隻在一旁做些補充,可隻要他開口,都是切中事件之要害處,對於戰局與倭寇的看法,更是與那日徐渭和張居正所說不謀而合,張居正愈加覺得,此前自己所看到的紙麵上的東南倭情與他們所說的差距太大了。

王畿此次是陪同唐順之出海調查倭寇的形跡,徐渭忍不住好奇問道:

“荊川兄,我記得從去年年底至此,除迎戰外,你已經出海巡視數十次,為何如此頻繁?按說有些地方你已經巡視不止兩三次了?”

說道這話題,唐順之濃眉微微擰了起來,還未開口,王畿已經替他搶說道:

“哎,別提這話題了,我們巡視是次要,主要還是出海練那幫丟死人的軟蛋兵!”

說道這事,王畿也一臉火大的樣子,都忍不住爆粗口捶桌子吼道:

“浙人陰軟,打起仗來也那個熊樣!這話連老子都罵進去,可老子還真反駁不了!你看看那些軟蛋,平時窩裏那種鳥樣,看到倭鬼一個個比誰都跑的快!更氣人的是,外人都說南人水性好,這幫熊兵還是水兵呢,一個個到了船上都吐得不行,居然還有那見了水就害怕的,打仗時候常常假借種種客觀原因躲藏在內河的港灣內不敢出戰,你說這是不是天下奇聞!”

徐渭顯然知道王畿說的這個事實,長歎一聲搖頭,一臉憋屈窩火的樣子。

“……問賊一何多,數百餘七個,長矛三十六,虛弓七無笥,腰刃八無餘,徒手相右左。轉戰路千裏,百涉一無舸,發卒三千人,將吏密如果,賊來如無人,卒至使君下。”

張居正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在京師讀到的徐渭所寫《海上曲》,忍不住低聲念了出來,徐渭點了點頭沉聲道:

“哎,叔大現在知道我徐渭所言非虛了,那是我三十二年暮春去武進拜師時親眼之所見!”

嘉靖三十二年春夏,倭寇大肆侵擾江浙沿岸,徐渭親見了倭寇的暴行和明軍的懦弱,簡直就是一出黑色鬧劇,當時有支倭寇乘船偷襲寧波縣城外,人數不過一百來個,其中佩刀持矛攜有武器的僅不到一半,而且有的是有弓無箭虛張聲勢,甚至徒手肉搏。可就是這麼一隻裝備爛的不能再爛的散兵遊勇,駐守寧波的大明三千正規軍愣是不發兵,隻知駐守城頭看著他們在郊野河道中橫行無忌。結果多少富庶魚米之鄉,頃刻化為廢墟,積骸遍地。

“倭賊淩害百姓,唐某見之如親剜骨肉,我生於斯長於斯,實在有愧於死去的父老鄉親啊。”

唐順之沉痛的說道,徐渭一挑眉道:

“荊川兄,這非你之責,何必自怨。”

唐順之微微搖頭,語帶沉痛道:

“兵懼戰畏寇,實則將之責。將為表率,兵才能令之,所以我必須親率巡海。”

原來唐順之幾番出海得根本目的在於肅整海軍,他作為將領親自帶兵出海,那些平日裏怯懦怕水的士兵見將都如此,便不敢不出。一旦出海,往往一晝夜便要行上六七百裏,跟隨他前往的人在風浪中或驚駭萬狀;或嘔吐不止,可是唐順之本人卻意氣風發鎮定自若,那些兵士見此都深感慚愧,繼而心生敬佩,故而對他之令莫敢不從。唐順之不僅僅是練兵,他經常在海風怒吼驚濤駭浪的隆冬黑夜的海上,突然巡檢明軍港灣,把躲藏在港灣內不盡職守的將官們捉住法辦,嚴懲之下,這些拿了公家俸祿卻貪生怕死貪圖安逸的將官們都兢兢業業地認真盡責了。常因看見風帆就以為唐順之的船來了,連忙整頓軍容,不敢稍有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