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二月初二,紹興府山陰縣。

民諺有雲:二月二,龍抬頭。春雷陣陣,萬物驚蟄蘇醒日。

絲絲綿綿的春雨,將整個江浙兩道都籠在早春的寒涼濕潤中,雨細小的很,落得毫不痛快,倒像那俏尼姑輕甩的拂塵頭尖兒上的毛,撓的人心肝兒上癢癢,卻怎麼都抓不到痛快處,於是撩撥的整個江南都酥軟在這春雨微霧中,天地間暈染開一片氤氳之氣,遠望去啊,山色橫侵,河道迷蒙,桃紅探阡陌,柳綠繞人家,一時萬物複生中。春雨如油,綿綿下了好幾日,旱了一冬的作物自是無比歡喜,可苦了這幾日出行的人,縣城裏倒還好說,鋪著那青石板路,稍顯濕滑而已,一出城到了郊外就泥濘不堪,行了沒多久便渾身沒個幹淨地,加上雨細且綿,風微微一吹便往脖子裏鑽,走個小半天,便凍的人哆嗦如篩米,這個時候,隻要瞅著路邊出現個挑簾兒的茶館酒肆,便如見著救星般,手頭再緊,也是要擠出幾個銅錢進去暖暖身體的。

山陰縣城外西南官道旁,晌午臨近,幾間酒鋪生意興榮的很,此處離縣城二十裏地,做的是往來行人的歇腳錢,除了沽酒外,還兼賣些吃食,官道挨著河道碼頭,吳越之地多水,水路繁忙,因此跑來饞酒飽肚的船夫也挺多,他們吃不起飯菜,通常要了一碗爆鱔麵蹲在門口的廊下,淅瀝呼嚕連湯帶水吃下去,飽肚暖暖便是一天的油水,兜裏有幾個銅子的,還會來上一碗紹興老酒,驅寒去濕。而那臨河靠窗的雅座,落座的自然是有些銅細的老爺們。

這個天氣,大官人沒事一般不出來,雅座沒幾個人,零零散散坐了兩三桌而已。倒是那廊下擠滿了人,都是跑船的途徑此處歇腳吃飯,一時間氈帽攢動人擠人,吃麵聲、打招呼聲、插科打諢逗趣聲,此起彼伏。

“阿興,儂最近做舍哉?年後桑意囊老?”

“煩比老造死咧,歪弗四那幫缺生個東洋鬼,桑意還四墊底!”

那個叫做阿興的跑船的,本來蹲在一邊悶頭吃麵,被熟人一問到最近生意如何,不由一肚子火,麵也不吃了,開始扯著嗓子用紹興土話罵罵咧咧起來。數年來,閩、浙、江蘇各省倭寇猖獗,所過之地,如蝗蟲肆虐般,掠奪一空,屍橫遍野。尤其從嘉靖三十一年開始,更是一年比一年嚴重,而本朝官兵紀律鬆弛、軟弱渙散,迎戰倭寇,往往不堪一擊,甚至幾千人的部隊竟被數百人的倭寇打的抱頭鼠竄潰不成軍,多年來十戰九敗,導致倭寇之患愈發猖獗起來,隻是苦了東南沿海百姓,時刻活在家破人亡的恐懼中。時局如此風雨飄搖,不得安生,很多有錢人都選擇遠地避害,而那些省外的商人也不太敢踏足此地,平素繁忙的河道,船隻日趨稀少起來,活少了,那些跑船的自然發愁,眼看著一個個都要吃不飽肚子。所以一提起這個話題,無一不咬牙切齒,有些跑船的甚至家人朋友有被倭寇殺害的,談到這些,眼都血紅,因此隨著那阿興從可恨的倭寇一直咒罵到無能官府,甚至那不開眼的老天爺也一同唾棄著,無比憤懣。

罵的差不多了,又談到各自討生活之事,不由都唉聲歎氣起來,這時就聽那阿興突然扯著嗓子向在裏屋買老酒的一個老船把式吆喝道:

“四叔,儂又開始七老酒咧,看來嗰趟替縣老爺跑差手氣弗錯來哉。“

這個叫吳阿四的老頭不理外麵吵鬧調笑的幾個小毛頭,仔仔細細的數了數手上的銅錢,交給了掌櫃的,然後小心翼翼的端過夥計遞過來的熱酒,吹了兩口氣便小口喝了起來,然後砸吧了幾下嘴,甚是滿意的樣子,又要了一把五香豆,端著酒碗挑簾出來也蹲了下來,阿興忍不住咽了下唾沫道:

“四叔老酒七七,蠶豆蹦蹦,像日牛丫比介發大財了哇。”

吳阿四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咧嘴罵道:

“儂個小居三,懂個撒麼子,桑趟差阿拉才弗想做忒,這不憋屈擰才尋點老酒七七!”

“四叔說則個話,就有點坦眼烏婁婁,油炒扁眼豆,麼意思咧,歪有囊個弗想做桑意。”

吳阿四冷哼了下,一臉鄙夷道:

“桑趟船,拉的都是縣老爺給那趙狗官的禮物,要弗四想混口飯七,阿拉才弗願意髒了船!”

一聽吳阿四這麼說,大家臉上同時露出了鄙夷和憤怒的表情,居然同時開始罵起那個姓趙的大官和縣官起來。

吳阿四所在的船行時常會替山陰縣縣衙跑些公私務,前幾日他們船行替知縣高雲拉了一整船的貨,都是送給再度來江南督導軍務的工部右侍郎趙文華的禮物。

這趙侍郎可是大有來頭之人,當年初在國學之時,嚴嵩為祭酒,他便認了嚴嵩為義父,頗得其寵信,是嚴黨最核心的人物之一。倭寇犯東南後,曾經上疏議七事,得嘉靖皇帝賞識,後在嚴嵩力薦下,與嘉靖三十四年巡視東南防倭事宜並行祭海之儀。趙文華到江南後,勞民傷財,重擾地方,公私財賄俱入其室,江南為之困敝。更令人切齒的是,去年五月,時任浙江總督、尚書張經剿倭獲王江涇大捷,這是嘉靖間自與倭寇開戰以來,明軍所取得的最大的一次勝利,可趙文華冒為己功,夥同當時浙江巡按胡宗憲誣劾張經“養寇失機”,致張經枉死!此後,又由於他恃寵牽製兵權,以致紀律大亂,戰士解體,雖征兵半下,而倭寇騷擾之勢愈盛。因此一提到趙文華,浙江的普通老百姓都恨不得食其肉噬其骨。山陰知縣高雲平時便是個盤剝百姓、收受賄賂的貪官,這次拍趙文華馬匹所送之物,不用說,肯定都是刮上來的百姓油水。

跑船的在廊下罵的厲害,茶鋪裏靠窗的一角雅座裏,一個文士聽的也仔細,隻見他三十歲左右,身形高瘦,青衣直衫,一副外鄉客的打扮行。紹興土語為吳語係,外人聽起來如鳥語般,甚難解其意,可從他微微蹙眉的樣子,顯然他是大致聽懂了那些船夫談論的話題,尤其是提到趙文華名字時,他嘴角不易察覺地抿了下,隱住了一絲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