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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後來我在我第二個表弟的百歲宴上再見到東華很是感慨,瞬時之間也不曉得手腳該往哪裏放,時年我接任青丘君位已久,很難得有這種窘迫的時候,我的第一個表弟團子同我說:鳳九姐姐,你要鎮靜,這種時刻你若慌亂便是認了你還記得他。

團子這一聲叫我醍醐灌頂,隔著兩條長廊擺好了手腳,很是自持身份的衝著他行了一個半禮,他停了步子,遙遙衝我點一點頭,轉個身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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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貫來處變不驚,此刻也是踱著步子往太晨宮的方向去,我低頭看一眼我的這個半禮很是唏噓。

從前我還能徹夜賴在他的太晨宮裏,折兩支桃花給他插瓶,化成狐狸鑽進他的懷裏,兩萬年時移事宜,我到如今竟也隻能給他行個半禮。果真應了他那句這世間一切都渺小至斯,沒什麼可值得惦念的。

我將將歎出一口氣來,團子誇我很有大將之風,一點沒丟青丘的臉,我心道我丟青丘臉時你連你娘親在哪裏都不曉得。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團子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現如今這張臉名叫青丘,很是金貴,乃是張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臉。

我再歎一口氣,拉著團子回到百歲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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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有整整兩萬年未曾來過九重天,一則為了避開東華,二則我姑姑同我姑父實在太膩歪,我孤家寡人看的實在是心塞。

不過我此番來,乃是有事情同她商量,因而此刻他倆你喂我一個葡萄我給你倒一杯茶我也就忍了他倆,我安慰自己,在青丘時,迷穀也是會給我倒茶的。

我同我姑姑商量的乃是我的婚事,我長到如今九萬歲,我阿爹同天下父母一般擔心起了我的婚事。阿爹從前是個十分說一不二的男人,脾氣起來了便是東華帝君他也敢在背地裏罵上幾句。

近年因我承了帝位,他對我有了幾分包容心,講我的婚事時也肯聽聽我的意見。

我對這樁事亦十分上心,將他給我找來的青年才俊一個個都否決,可天地良心,我內心其實也是想促成這樁事的,可偏偏有了這樣的心思後,看哪個都不太順眼。

轉眼兩百年,我終於耗光了我阿爹的包容心,日前他說要將我打包嫁給西海的二皇子疊風。

阿爹同我講這個時我便曉得他是真急了,很有病急亂投醫的架勢,我此番冒著風險來九重天就是想請我姑姑出山,勸一勸我阿爹,西海的疊風真不行,且不說我未曾見過他,便隻他是我姑姑的大師兄這一項就不大妥,這輩分亂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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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姑聽聞此事,將一雙柳眉倒豎:你還看不上我大師兄了。她如今懷著第三個孩子,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事事隨我的姑姑了,很是不好惹,我趕緊撫一撫她的後背同她說了我的難處。

我問她倘這事做成了,來日我們再見麵,是她管我叫嫂子還是管她大師兄叫侄女婿。

我姑姑一聲冷笑:你如今倒記得顧一回倫常了,你當初死活非要同東華在一起時如何不想想我阿爹你爺爺管他叫孫女婿該是何等的心境。

我拍案而起拿一根手指指著她,顫顫巍巍道:你你你…你怎麼淨往人心口戳刀子啊?

我姑姑一把打掉我的手,衝我翻了一個十分漂亮的白眼。

好在我姑姑近來雖然脾氣大,也終究同我討論了一回我的這樁事,叫我安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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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是憂心的說我這個身份想要婚嫁實在是一樁難事。我安慰她我如今是這四海八荒未婚女子裏最好看的一個,總能叫我找到一個為我這副皮相傾倒的,肯一心一意對我好的,屆時我不挑他的樣貌家世,隻要他這顆真心實意的心。

我姑姑約莫覺得我的話十分有道理,衝我很是點了一回頭,既而又道不如我們先看看我大師兄能不能拜倒在你這一副皮相下。

至此我方才了悟,這樁事上我姑姑站的乃是她親哥哥那一頭,我此番並非尋到了同盟,乃是實打實的進了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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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因著我尋錯了靠山,第二天,我姑姑就將我帶到了西海二皇子疊風麵前。那位二皇子也是個麵皮薄的,我同他二人這麼大眼對小眼很是沒話講。

後來還是我姑姑一聲咳嗽開了話頭才瞧起來好了些,可我姑姑開的實在不是什麼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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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我姑姑咳嗽一聲,問她大師兄我長的好不好看。我背後一涼,生怕她問出那句你看看能不能為她這副皮相拜倒一把拉住了我姑姑的袖子。

我姑姑如今位高權重,說話很是沒個斤兩,我琢磨著與其由著她再說點什麼驚世駭俗的讓我們兩個尷尬,倒不如我自行同他把這話講清楚。

於是我拉停了我姑姑之後,請了疊風與我往別處走,拐過兩個彎往後瞧瞧不見我姑姑了我方才安了幾分心,待轉過頭看見身邊的疊風,我這顆心又開始劈裏啪啦的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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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算起來整整九萬年,你要問我如何去追一個執念我是十分有經驗的,然怎麼同一個人將姻緣一事講清楚卻是我的弱項。我四叔那年說我開竅太早,可惜我這個竅開的雖早卻沒開好。

因而那年我同疊風在天宮走著,對於如何不傷顏麵又輕巧漂亮同他把這樁事說開很是感到頭疼,我將一門心思皆撲到了此道上,全然不記得走到了何處,由著我的腳挑著熟悉的路去走了。然我忘了,在這天上,我這雙腳最熟悉的路隻有一條,乃是通往太晨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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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還是疊風仗義,趕在我衝進太晨宮大門前將我攔住了,彼時我看一眼頭頂的匾牌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很是感覺腿軟。

然我如今身份不同,不好從這裏落荒而逃,於是整一整衣襟,拿出了一個十分端莊的微笑重兩邊守門的天將笑一笑,裝出個走錯門的樣子,以最從容的姿態退走。約莫是我這般作態太過刻意,疊風沒忍住笑出了聲。

守門的兩個天將見我們如此將眉毛一挑,握著鉄戈的手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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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天將乃是十分威武不屈的天將,我年少時祭出了我姑姑名頭也未曾能撼動這兩位半分,今次我看著他們這個怒目的模樣,很有個拿手裏那根鉄戈刺我一下將我叉起來說一句擅闖太晨宮者死的架勢。

我有些緊張,顯然疊風同我想到了一處,趕在他二人有個動勢之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小殿下,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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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繼任青丘女君之後,承了我姑姑的輩分,四海八荒皆喚我一聲女君,極少還有人叫我小殿下。

太晨宮門前萬年光陰如水,我聽著那聲小殿下,看著太晨宮萬年不變的門匾竟有幾分恍惚,不曉得自己是誰,是青丘帝姬白鳳九還是青丘女君白鳳九。疊風叫我跑,我也就跟著他跑了。一路跑出太晨宮門前那條通道時方才停下來,我多年來處變不驚,臨危不懼,如今這麼來一回,實在是很喘。

我撫著胸口大喘氣,突然有一事不大明白,我問疊風,我們明明捏個訣就能太晨宮門口遁走,究竟是為何要用腿跑,疊風一愣同我講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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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片的雲從我倆之間略過,襯著他那張茫然的臉十分好笑,我忍了一會沒忍住,放聲大笑。他也同我笑,好一陣那條路上皆是我倆的笑聲,好一會兒方才各自憋住了氣,緩了過來。

疊風衝我抱拳道:“疊風失禮,讓女君笑話了。”

我一把按住他這個禮,我姑姑管他叫大師兄,論年紀,他大我近十萬歲長了一個輩分,這聲女君我實在是受不起,我同他講他可隨我姑姑叫我一聲小九,我們青丘其實並沒有這麼多規矩,乃是個十分隨和的地界。

疊風憋了一會兒,掙紮了叫了聲小九,臉色有幾分難以言喻。我曉得我近年來在四海八荒聲名鵲起皆是青丘女君這個名號,眾仙皆習慣了這麼叫我,乍讓他換個稱呼必然叫他不習慣。我安慰他,多叫叫就好了。

疊風再笑一笑,臉色更加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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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同疊風這趟散心亦十分有成果,我們自太晨宮外頭往洗梧宮的方向去,他同我講若是我不願,便由他出麵,拿著西海的名頭將這事壓下,反正拜貼尚未送出,一切皆有回轉的餘地。

他這麼說到讓我想起了兩萬年前的一樁事,那時我阿爹也曾動過將我嫁給疊風的心思,誠然那年因我胡鬧叫我阿爹很是頭疼,他彼時隨便看見哪個人但凡頭臉整齊些的皆想將我嫁過去,然我心中曉得,那年八荒這麼多人拿來拜貼他最鍾意的仍是西海的這位二皇子。這不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我阿爹再將我這樁事提上日程照舊同我講起了這位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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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爹常說我性子跳脫又叫我姑姑同四叔寵壞了,需得尋個穩重些的,西海這位二皇子就十分穩重,年輕一輩難得有這個性子的,配我十分合適。

我今次領會了這位二皇子的為人,果然十分穩重且難得的脾氣好,他這般的為人照說不該到如今都沒個姻親。我又起了好奇心,但這事我主動問終歸不大好,於是多看了他幾眼,終是將這股好奇心壓下去了。

我這廂生壓了我這股好奇心,那廂疊風十分不怕死的問我你怎麼了。至此,我這顆動蕩的心算是壓不住了,必然要問一問了。然我並不是個愛占便宜得神仙,我此番要揭他的傷疤,少不得得先自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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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咳嗽一聲道:“我因著年少時在九重天胡鬧了好些年方阻了姻緣,你是為何至今沒個說法啊。”

疊風約莫沒料到我說話這麼直白,停頓了一會兒方跟我說個中原因,他說他多年來未曾遇到特別喜歡的,也未曾遇到特別不喜的,便將此事全權托付給了雙親。

我點一點頭,疊風有副好身家,來日說不得要繼承他父君的君位,便是拋開西海不談,他還是昆侖虛墨淵座下首徒,這等背景,合該他爹娘要挑揀。隻是以他如今這個年歲,她爹娘也是挑揀的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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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在感歎她爹娘實在是過猶不及,疊風便問我可曾想好了。這一問到讓我陷入了沉思,我阿爹如今嫁女心切,倘若這回我拒了這位二皇子約摸他還能再尋出一個人,屆時那人不曉得還有沒有這般得好脾氣。我這麼一想,回答的就慢了些,這一慢就聽見疊風弓了身行禮,喊了聲東華帝君。

我一驚抬頭,他從那頭過來正好對上了我的眼,我多年未曾同他見過麵,如今一頭撞進他這般漆黑的眼眸裏隻覺喉頭一緊,於眼神深邃一事上我拚不過他,便趕緊將我這雙眼移開,這一移又壞了事,另一個方向,我姑姑挺著個大肚子晃晃悠悠的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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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時為了帝君自斷一尾,險成了天上地下獨一份的八尾狐,因著這樁事,我姑姑自來不大待見東華帝君,且叫他二人見著麵到真是不好,需得先將我姑姑攔住方好。我一提裙子就要去攔我姑姑,也不記得同帝君問個好,不過我倒是記得疊風在太晨宮外拉我跑的恩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然我這手才抓上,我姑姑搖著一把玉清昆侖扇已到了眼前,她笑一笑道小九你倒是個動作快的這就抓上我大師兄的手。

她這一聲說的十分清脆,好幾雙眼睛看過來場麵頗有幾分尷尬,我那時仍是抓著疊風的手,一雙眼卻忍不住看向帝君。

我這個動作十分的沒出息,同他又對眼那一瞬間我就曉得了,不由自主得低下頭,鬆開了疊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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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是曉得我姑姑地心思,此番乃是要在東華麵前為我掙個臉麵,好叫他曉得我並非非他不可,可我覺得我今日狀態不佳,可能沒法完成此大任,於是我盯著我的腳尖說出門時團子叫我早些回去給他做點桃花酥,算算時候也該回去了。

我姑姑全然不懂我想息事寧人的心,笑得十分做作道:也好,大師兄約莫不曉得我們家小九有一副好廚藝,來日若是嫁到西海你那滿海的生鮮可得小心。

我姑姑不常耍小心眼,這一耍起來卻然也十分生猛,軟刀子一刀接一刀,我抬眼去看東華,他還是那麼張古井無波的臉,我拿指尖扣著袖子,想起了那年我阿爹求他娶我,我親他他也這般不動聲色,像是這世上眾生皆在他麵前搭台唱戲,他在台下看了數十萬年,沒一樁演到了他眼裏,沒一個人記到了他心裏。

我隱隱覺得鼻子堵的難受,疑心自己要哭,拉起我姑姑同疊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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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那一夜我回了洗梧宮很是感慨,一攬芳華前月色如水,我看著眼前鬥大的月亮終是哭出了聲。

我覺得疼,太疼了,疼的忘了姑姑那句青丘的女君不能哭,疼的忘了我與他以斷了聯係兩萬年。

我姑父夜華叫我一聲鳳九,摸一摸我的腦袋,團子喊一回姐姐,抱了抱我,後來我姑姑來了,不聲不響的坐到我身邊,我看著玉清昆侖扇的扇尾,很是大哭了一場。

哭我自己不爭氣,哭我這一路怎麼就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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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兩萬年了,我承我姑姑白淺上神的君位,守青丘一方子民無虞,四海皆說當年的小殿下如今很是了不得,連折顏見我也說再想起我追著東華跑時很像在做夢。八荒皆以為我變了性情,是個十分賢明孤傲的女君,可我曉得,我這兩萬年,不過在學他而已。

他在太晨宮中守著天地,我就在狐狸洞裏守著青丘,他從前說我未曾見過無數的生靈歸於塵土,兩萬年間,青丘大澤迎來送往,我也曾為那些歸於塵土的生靈哭過。

我做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他的影子。兩萬年,我再尋不得從前的白鳳九,每每一回頭皆很可惜那年天上地下胡鬧的自己。我同他緣淺至此,竟連我這般不要臉麵的求都求不得。

可我很喜歡那時的我,那時無法無天的青丘小殿下,那時能與他同生共死的青丘白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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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累了長歎一口氣,想起那年青丘兵藏禮,他同我說這世上沒什麼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沒什麼可值得惦念,我信他,盼著我能忘了他,可今次這個光景實在叫人唏噓,我問我姑姑兩萬年時移事宜,滄海桑田皆在我眼中換了個模樣,如何我這顆心,就不肯變一變呢。

我姑姑將我抱在懷中摸一摸我的腦袋說:我聽說兩萬年前你吃了失魂果,同他講你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那年你斷了狐尾,他也曾放下天地共主的身段向我青丘道歉,你同他不是無緣,可這緣淺,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