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膽量是被逼出來的,大約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應付萬人大會的現場了。現場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和眼睛。麥克風把我的聲音送出去了,我在台上可以聽到空闊的回聲。那是我的童聲。我很害羞,我也很虛榮。如果你的虛榮有足夠的馬力,害羞就不再是一個問題。它是可以克服的。
父親告訴我:“麵對一個人和麵對一百萬個人是一樣的。”我沒有見過“一百萬”個人,我見到的隻是黑壓壓的人頭和閃閃發光的眼睛。當一個孩子走上講台並站到一張凳子上的時候,他的嘴巴終於可以夠著麥克風了。全場鴉雀無聲。“人民”是喜歡我的,我也很享受。
1986年的9月9日,作為學生代表,我在母校揚州師範學院的教師節上發言。我不能忍受台下的吵吵嚷嚷,我停下來了,環視四周。因為不期而然的安靜,會場裏慢慢地靜下來了。我對著麥克風說:“請老師們不要再交頭接耳了。”我的舉動讓我的輔導員很生氣。他沒有批評我,他一直像我兄長那樣關心我的成長。但輔導員的表情在那兒,他很生氣——我做錯了麼老師?我沒錯。
我要說,我不會感謝“文革”。我不會認為是“文革”鍛煉了我,讓我擁有了在公眾麵前說話的能力。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在“文革”階段上過無數的台,發了無數的言,但沒有一句話是我自己的。我隻是一個傳聲筒,一個工具。我的作用和麥克風裏頭的電流並沒有什麼兩樣。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在我二十三歲之前,換句話說,在我大學畢業之前,我在台上總共就說過一句自己的話:“請老師們不要再交頭接耳了。”就這一句。如果不是因為“文革”已經結束了,我估計隻此一句的普通“人話”我都說不出。背誦從來就不是說話,朗讀也從來就不是說話,這是兩回事。
說話不是別的,隻是表達自我。自我在前,表達在後。
我要感謝我的母校,揚州師範學院。我的專業是師範,將來要當老師的。我在畢業之後要站在講台上說話的。揚州師範學院不是什麼名牌大學,但是,我一直為我的中文係驕傲。揚州師範學院中文係的訓練是多麼的嚴格、多麼的係統啊,很科學的。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我們每一天的上午都有說話訓練。我還想說,我是幸運的,我在讀大學的時候迎來了“思想解放”,環境相對是寬鬆的。那是一個朝著正確的方向行走的時期,我們這一代學子都在嚐試著做自我,表達自我。回過頭來看,這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問題又來了,我這個“老革命”發現,離開了背誦和朗讀,我在公共場合依然是“不會說話”的。每一次在公眾麵前“說話”我都害羞得要命。最終幫助我的是邏輯。我嚐試著在表達自己的時候尋找到有效的、清晰的邏輯,邏輯至今都是我的工具。邏輯隻是方法論,這個大家都知道,我想說,邏輯也是世界觀。信口雌黃的人無論擁有多好的“口才”和“感召力”,在我這裏永遠都得不到信任,更不可能成為朋友。
作為一個經曆過無數現場大會的人,我不得不說,“真正地”表達自我和“有效地”表達自我,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