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漸漸移近正午,街上走的鄉下人已經很少了,林先生的鋪子就隻做成了一塊多錢的生意,僅僅足夠開銷了“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的廣告費。林先生垂頭喪氣走進內宅去,幾乎沒有勇氣和女兒老婆相見。林小姐含著一泡眼淚,低著頭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連串的打呃中,掙紮著對丈夫說:

“花了四百塊錢,——又忙了一個晚上擺設起來,呃,東洋貨是準賣了,卻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爺呀!……吳媽又要拿工錢——”

“還隻半天呢!不要著急。”

林先生勉強安慰著,心裏的難受,比刀割還厲害。他悶悶地踱了幾步。所有推廣營業的方法都想遍了,覺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業如此,並不是他一家呀;人們都窮了,可沒有法子。但是他總還希望下午的營業能夠比較好些。本鎮的人家買東西大概在下午。難道他們過新年不買些東西?隻要他們存心買,林先生的營業是有把握的。畢竟他的貨物比別家便宜。

是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夠抖擻著精神坐在賬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顧客。

這下午照例和上午顯然不同:街上並沒很多的人,但幾乎每個人都相識,都能夠叫出他們的姓名,或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櫃台上,用了異常溫和的眼光迎送這些慢慢地走著談著經過他那鋪麵的本鎮人。他時常笑嘻嘻地迎著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嗬,××哥,到清風閣去吃茶嗎?小店大放盤,交易點兒去!”

有時被喚著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櫃台來,於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員就要大忙而特忙,異常敏感地伺察著這位未可知的顧客的眼光,瞧見他的眼光瞥到什麼貨物上,就趕快拿出那種貨物請他考較。林小姐站在那對蝴蝶門邊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喚出來對那位未可知的顧客叫一聲“伯伯”。小學徒送上一杯便茶來,外加一枝小聯珠。

在價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讓步;遇到哪位顧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錢左右尾數的時候,他就從店員手裏拿過那算盤來算了一會兒,然後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數從算盤上撥去,一麵笑嘻嘻地說:

“真不夠本呢!可是老主顧,隻好遵命了。請你多做成幾筆生意罷!”

整個下午就是這麼張羅著過去了。連現帶賒,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來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雖然是累得那麼著,林先生心裏卻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對門的裕昌祥,似乎趕不上自己鋪子的“熱鬧”。常在那對蝴蝶門旁邊看望的林小姐臉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幾個呃了。

快到上燈時候,林先生核算這一天的“流水賬”;上午等於零,下午賣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塊錢是賒賬。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皺緊了眉頭了;他今天的“大放盤”確是照本出賣,開銷都沒著落,官利更說不上。他呆了一會兒,又開了賬箱,取出幾本賬簿來翻著打了半天算盤;賬上“人欠”的數目共有一千三百餘元,本鎮六百多,四鄉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賬,單是上海的東升字號就有八百,合計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聲歎一口氣,覺得明天以後如果生意依然沒見好,那他這年關就有點兒難過了。他望著玻璃窗上“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心裏這麼想:“照今天那樣當真放盤,生意總該會見好;虧本嗎?沒有生意也是照樣地要開銷。隻好先拉些主顧來再慢慢兒想法提高貨碼……要是四鄉還有批發生意來,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個人來打斷林先生的甜蜜夢想了。這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婆子,巍顫顫地走進店來,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林先生猛抬起頭來,正和那老婆子打一個照麵,想躲避也躲避不及,隻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