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後,漸漸少打幾個呃了,就又開始她日常的疼愛女兒的老功課。

“不餓。哎,媽呀,怎麼老是問我餓不餓呢,頂要緊是沒有了衣服明天怎樣去上學!”

林小姐撒嬌說,依然那樣蜷曲著身體躺著,依然把臉藏在母親背後。

自始就沒弄明白為什麼女兒盡嚷著沒有衣服穿的林大娘現在第三次聽得了這話兒,不能不再注意了,可是她那該死的打呃很不作美地又連連來了。恰在此時林先生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張字條,臉上烏黴黴的像是塗著一層灰。他看見林大娘不住地打呃,女兒躺在滿床亂丟的衣服堆裏,他就料到了幾分,一雙眉頭就緊緊地皺起。他喚著女兒的名字說道:

“明秀,你的學校裏有什麼抗日會嗎?剛送來了這封信。說是明天你再穿東洋貨的衣服去,他們就要燒呢——無法無天的話語,咳……”

“呃——呃!”

“真是豈有此理,哪一個人身上沒有東洋貨,卻偏偏找定了我們家來生事!哪一家洋廣貨鋪子裏不是堆足了東洋貨,偏是我的鋪子犯法,一定要封存!咄!”

林先生氣憤憤地又加了這幾句,就頹然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裏。

“呃,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呃——”

“爸爸,我還有一件老式的棉襖,光景不是東洋貨,可是穿出去人家又要笑我。”

過了一會兒,林小姐從床上坐起來說,她本來打算進一步要求父親製一件不是東洋貨的新衣,但瞧著父親的臉色不對,便又不敢冒昧。同時,她的想象中就展開了那件舊棉襖惹人訕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來了。

“呃,呃——啊喲!——呃,莫哭,——沒有人笑你——呃,阿囡……”

“阿秀,明天不用去讀書了!飯快要沒得吃了,還讀什麼書!”

林先生懊惱地說,把手裏那張字條扯得粉碎,一邊走出房去,一邊歎氣跺腳。然而沒多幾時,林先生又匆匆地跑了回來,看著林大娘的麵孔說道:

“櫥門上的鑰匙呢?給我!”

林大娘的臉色立刻變成灰白,瞪出了眼睛望著她的丈夫,永遠不放鬆她的打呃忽然靜定了半晌。

“沒有辦法,隻好去齋齋那些閑神野鬼了——”

林先生頓住了,歎一口氣,然後又接下去說:

“至多我花四百塊。要是黨部裏還嫌少,我拚著不做生意,等他們來封!——我們對過的裕昌祥,進的東洋貨比我多,足足有一萬多塊錢的碼子呢,也隻花了五百塊,就太平無事了。——五百塊!算是吃了幾筆倒賬吧!——鑰匙!咳!那一個金項圈,總可以兌成三百塊……”

“呃,呃,真——好比強盜!”

林大娘摸出那鑰匙來,手也顫抖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林小姐卻反不哭了,瞪著一對淚眼,呆呆地出神,她恍惚看見那個曾經到她學校裏來演說而且餓狗似的盯住看她的什麼委員,一個怪叫人討厭的黑麻子,捧住了她家的金項圈在半空裏跳,張開了大嘴巴笑。隨後,她又恍惚看見這強盜似的黑麻子和她的父親吵嘴,父親被他打了……

“啊喲!”

林小姐猛然一聲驚叫,就撲在她媽的身上。林大娘慌得沒有工夫盡打呃,掙紮著說:

“阿囡,呃,不要哭,——過了年,你爸爸有錢,就給你製新衣服——呃,那些狠心的強盜!都咬定我們有錢,呃,一年一年虧空,你爸爸做做肥田粉生意又上當,呃——店裏全是別人的錢了。阿囡,呃,呃,我這病,活著也受罪,——呃,再過兩年,你十九歲,招得個好女婿。呃,我死也放心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