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機作者讓-菲利普圖森(1 / 3)

在我寧靜的、通常是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有兩件事差不多同時交織在眼前,它們彼此分開,幾乎不起眼,而且,從整體上考慮,可惜也沒有任何聯係。我的確剛剛決定去學開車,而且剛剛適應了信件帶給我的一個消息:一個久違的朋友,在一封用老掉牙的舊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讓我知道他舉行了婚禮。然而,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有一件事情令我害怕的話,就是那些久違的朋友。於是,一天早晨,我出現在一間駕駛學校的辦公室。那地方相當寬敞,但光線昏暗,辦公室的那一頭是幾排椅子,對著一個放映電影的屏幕。牆上貼滿各種路標指示牌,還有這裏那裏貼著的一些淺藍色的廣告,已經退了顏色,上麵標有日期。接待我的是一位年青女人,她給了我一張必須在登記時提供的文件清單。她還告訴我該付多少學費,該上多少次課。學習交通規則不超過十課時,學駕駛二十課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後來,她打開抽屜,拿給我一張登記表,我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表示謝絕。我解釋道,我不急,我喜歡下次再來填寫。如果可以的話,我下次帶了各種文件再來,我認為這樣更方便。整個白天我都呆在家裏,讀了一會報,處理了一點郵件。黃昏時分,我又一次不經意地經過駕駛學校。我推門進去,那位年青女人看到我,以為我來她這兒登記。我不得不再次向她解釋道,準備文件的事正在辦。我已經複印了護照,正在考慮怎樣提供身份證的文件。她困惑地看了我一會,順帶提醒我不要忘了帶照片(對,對,我說,四張照片)。當天晚上,我找出了身份證(我還複印了一份),再次去了駕駛學校。我跨進門檻的時候,門上的鍾響了起來。抬頭看去,是一個銅鈴,小錘正在敲出聲音來。年青女人笑嘻嘻地告訴我,平時她上班時都把門鈴的開關關上的。她說著站起來,穿著一身顏色很淺的連衣裙,繞過辦公桌,穿過房間,指給我看那電鈴的開關。我想說這是一會很靈巧的係統,我們一起把它弄著玩,一會兒走進,一會兒走.出,一會兒開門一會兒關門,那鈴也就一會響一會停,這時外麵夜幕開始降臨。當我們一起走到門外時,裏麵的電話鈴響了。她立刻走了進去,在她接聽電話的時候,我就在她的麵前等她,我的手指擺弄她辦公桌上的東西,翻著登記本。她掛上電話,就問我的案卷準備得怎樣了,然後我們一起把我手頭已經準備好的文件重新作了一番清理。除了缺幾張貼上郵票的信封,那份案卷就隻差幾張照片。告辭前,我告訴那女人說,剛才我在家裏找到幾張小時候的照片;我來拿給你看看,說著我就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隻信封,繞過辦公桌,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拿給她看。我俯身從她的肩膀上伸出手去,指著照片作些說明。這一張,我說,我站在父親身邊,那是我的妹妹,坐在我母親懷裏。那一張是我和妹妹兩個在遊泳池裏照的;是的,救生圈後麵就是我妹妹,她隻有一點兒大。這一張上還是我們倆,我的妹妹和我在遊泳池裏。我最後把照片收起來放進信封,說,我想你會同意這些照片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了(當然是指那份案卷,我說)。第二天早晨,當我再次出現在駕駛學校的門口時(我還是沒有帶照片來,沒有,這就永遠不用再多說了),年青女人正在小爐子上煮茶水。她在裙子的外麵套了一件很寬大的白色羊毛套頭衫,顯得睡意未消的樣子。我徑直走到屏幕前的椅子上坐下,打開報紙看了起來,避免去打擾她。我在瀏覽報紙的時候,我們隨便聊了起來。後來她的茶煮好了,她打著嗬欠問我是否要喝上一杯。我繼續看我的報,對她說,不啦。我倒想要喝杯咖啡,我合上報紙對她說,喝杯咖啡我不反對。哪怕是雀巢咖啡,我說。年青女人走開去找雀巢咖啡(再帶幾個羊角麵包,我對她說,既然你已經破費了),辦公室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為了不受幹擾,我將玻璃門上的門鉤放下來,把門鎖上。我繼續讀我的報紙,我聽見背後有人輕輕地在敲玻璃門。回頭去看,不是年青的女人,而是個小夥子,一副十足的淘氣相,身穿綠色的雨衣,白襪子,淺口便鞋。我合上報紙,站起身來去開門,這一位要好好地接待。你想要什麼,我說。我就要滿十八周歲了,他說(他準想給我一個好印象)。我說,門還沒有開。我昨天已經來過了,他補充道,我今天是送案卷來的。我眯著眼睛說,別跟我強了,老弟。跟著就把門關上了。當他走開的時候,我兩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站在玻璃門後麵,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麵的景色。人行道上有幾隻鳥兒在啄食。遠處,小夥子站在他的輕便摩托車前,用露出絲縷的鬆緊帶將他的案卷夾在車後行李架上。他回過頭來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騎上車子跟在一輛公共汽車後麵開走了。走吧,這下沒指望了。一會兒以後,我和年青女人開始在屏幕前的椅子上用早餐。我們在麵前放上一張椅子,撕開裝羊角麵包的口袋,邊吃邊聊,進一步相互了解。年青女人坐在我身邊,交叉著雙腿,她將羊毛套衫的袖子挽起,懶洋洋地搔著胳膊,低著頭,一副睡不醒的樣子。我們安靜地東拉西扯,不時地喝上一口。後來,當她收拾開早餐的東西時,我把椅子上殘留下來的麵包屑統統刮在我的手掌裏,她問我今天打算幹什麼,我回答說,我肯定要去弄那幾張照片。她重新坐上她的辦公桌,按我現在的這種辦事速度,我永遠也湊不齊那必需的案卷。就我自己來說,我對此不敢這麼肯定。我的看法是她該了解我辦事的方法。她不懂我的人世手段,表麵上看來相當暖昧,但實際上卻是在現實麵前碰壁時的一種玩世不恭,就像用叉子吃橄欖,叉中之前總要撥弄一番。她也不懂得我辦事從來不喜歡心急火燎,這種性格非但沒有給我帶來不利,反而使我處在有利的地位,一旦時機成熟,我就會出牌。接下來,整個上午平靜地過去了。將近十一點,我們一起去學校接她的孩子。我們坐進她的富豪牌汽車,這時,她對我說,他叫小皮埃爾,是她和第一個丈夫生的孩子,他們的離婚對孩子的打擊很大(是,是,我說,可想而知),但現在他在班上學習非常出色,每一門功課都是A等,算術、體育都是A等。我們.的車開得很快,我坐在她身邊,用眼角打量著她。她把車開得飛快,但她的神色卻總是透出慵倦的睡意,這種反差使我感到有趣。她戴著駕車的眼鏡,一雙小眼睛,幾乎是閉著的。圖畫也是A等,她打了一個嗬欠補充道,圖畫。噢,圖畫也是A等,我答道。當然是,她確信,對我竟敢懷疑她的小皮埃爾的非凡能力差不多要生氣了。他長大後一定會流利地說幾國語言,小皮埃爾,她說,至少是英語和日語,她非常強調他會說日語,日語,這是世界未來的語言。三十年後,全世界都得講日語。喏,當然是商務上都得用日語,她邊打嗬欠邊說明(她真可愛)。小皮埃爾將來會去做生意,他有文人的氣質,但他將來要當經濟學家或者外交官。後來,我們在學校的圍欄外麵看著小皮埃爾,心中充滿溫柔。他穿著紅色的滑雪運動衫,戴著風雪帽。在我們邊上的人行道上,有幾位母親正站在一邊聊天,她們之間看來早就認識,相互用“你’相稱。我們走進學校大門,我站在門邊,年青女人走進了學校的操場。我有點兒不自在,因為操場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沿著操場的圍欄走了幾步,年青女人在操場的雨篷底下和小皮埃爾的老師談話。我終於走上前去,老師邊說邊向我點頭示意,我也向她點點頭,把兩手抱在胸前聽她說話。老師跟我們談的是小皮埃爾的學習,他有些學科學得很好,她說,但他在班上不太守紀律,她很遺憾她不得不告訴我們這一點。這位老師認為她的這些話作為孩子的父親更聽得進,她就向著我繼續說了一大通。我專心地聽她說,一麵不斷地慢慢點頭(是,是,我懂,我說,我懂),我承認這樣好動的淘氣包會破壞整個班級的寧靜。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去了一趟米蘭。我在那裏度過了漫長的兩天時間,我記得,除去約好的兩次會麵,我把時間都用在滿城找英文和法文的報紙上,然後就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從頭讀到尾。隨著陽光的移動,我不斷地變換長凳,一縷陽光射來,弄得我的鼻孔裏癢癢的。我一麵翻報紙,一麵坐在長凳上打噴嚏,我的鼻子有種令人愉快的過敏症,每天清晨在陽光底下,老容易打噴嚏。除此之外,我在米蘭沒有特別的事情可做——於是就坐在那個公園裏看報,不時地抬起頭來打量公園裏林蔭下的小道——,我幾乎整天夾著報紙東奔西走,很快就感到腳趾間磨起了令人難受的可惡的老繭(那個地方的皮肉如同嬰兒,最為嬌嫩,這是我給你的勸告)。我一下於變得舉步維艱,僵直難行。在街角正碰上紅燈閃爍,我迫不及待地脫下鞋襪,想看個究竟。這時綠燈亮了,我本想用一條好腿衝過馬路,但力不從心。我穿上襪子,在人行道上用一條腿蹦跳著,我遇見了我在米蘭的東道主岡比尼先生。前天晚上,就是他到機場來接我,並且把我送到旅館。他待人熱情,我到達的那天晚上,等我在旅館的房間裏安頓下來之後,他特地邀我上酒吧去喝杯威士忌,並且把一些資料和城市的地圖交給我。為了方便我參觀這裏的博物館,他在地圖上仔細地標上了記號,這時,見我艱難地穿上襪子,他十分關切地問我是否需要他幫忙(修腳醫生,快,我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嚷嚷起來)。岡比尼先生帶我(我們坐出租車)去的那家治腳病的診所十分豪華,給病人修腳的是一間間單獨的小間,外麵是個氣派十足的客廳,兼作候診室,中間的一張矮桌上擺放著各種期刊,周圍是一圈躺椅。岡比尼先生對這裏似乎很熟悉,他一下子就為我掛了號。他還為我點了一杯岡巴利酒。我在候診室裏轉了一圈,端詳著牆上那幅格調不高的海景畫。很快,一位年青女人走來叫我,讓我進了小間並叫我脫鞋。兩隻腳都脫嗎?我指指鞋子。對。我脫了鞋,再脫了長統襪,疊起來放在牆邊。她坐在矮凳上,讓我坐在她的對麵。那女人把我的腳跟放在她的兩腿中間,下麵墊上一塊柔軟舒適的海綿。她仔細地捧住一隻腳,弄得我的腳踝癢癢的,然後果斷地將我的腳翻轉,先看腳板,再看指甲,跟著一個一個地看腳趾,用手指將腳趾分開。最後停留在兩個腳趾之間,神情十分專注。她吹了個口哨,表示十分高興。緊接著,她拿起藥具箱,,從中揀出一把可怕的小手術刀。她在我的腳指頭上忙乎的時候,我看見岡比尼先生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裏的躺椅上,在膝蓋上打開他的公文包,拿起文件快速地瀏覽起來。他不住地飲一口岡巴利酒。後來看到我的腳一下子還修不好,他就走過來,一隻手插在口袋裏,俯在女人身邊看她為我修腳,表示出對我腳痛的關切。出於東道主的禮貌,他甚至與那女人就我的老繭交談起來。老繭,單純的老繭而已,他翻譯給我聽。他回轉身去,從客廳裏將我的那杯岡巴利酒拿了過來,我喝了一小口,那年青女人便把我的腳指包紮完了。我穿上鞋襪,女人把藥箱放在壁櫃上。岡比尼先生為了讓醫生看看他自己腳上的小毛病,就坐在小問裏把鞋子脫了,又把襪子脫了,將他的腳伸給那年青女人看。他的大腳指的指甲長得很怪,看上去是嵌甲病。然後他們用意大利語就這個話題交談起來,他們的對話對我來說專有名詞太多,所以很難聽懂。我裝出十分關心的樣子,一麵聽一麵不住地點頭。岡比尼先生,你的腳問題不大,你盡可以放心,那年青女人這樣說著使他安心,岡比尼先生穿上鞋,我們離開小房間,將空酒杯帶了出來。在路上,岡比尼先生請我上一家小餐館,我低著頭一麵走一麵在鞋子裏將腳指鬆動鬆動,包紮的地方有點癢,但不舒服的感覺一點也沒有了。我看著岡比尼先生,心裏不由得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注意到,他的鼻孔裏有鼻毛L走進餐館,一位侍者過來迎候我們,把我們讓進裏麵的一個小院子。院子外麵有一排屏風擋住外麵的視線,上麵有一個柵欄做的假屋頂,蓬勃地布滿了野生的長春藤,樹葉隨風飄動,一縷縷陽光在桌布上跳躍。侍者拿來一大盤橄欖和兩杯岡巴利酒,岡比尼先生滔滔不絕地跟我大談昨天我們一起去參加的那次講演會,不時地從公文包裏拿出幾張文件。他隨手從盤子裏拿起一顆顆橄欖,往空中一扔然後用嘴巴去接。每當他這麼做時,他的講話就有一個小小的停頓,但他的話題卻始終不變,然後他將雙肘靠在桌上,將橄欖核輕輕地吐在手掌裏,接著他又往下說。我也從托盤裏拿了一顆橄欖,放在我的碟子裏,用沉思的目光盯著它,開始用叉背慢慢地撥弄。為了舒服起見,我在桌底下把鞋脫了,兩隻穿著襪子的腳輕輕地相互磨擦。我隻用一隻耳朵漫不經心地聽岡比尼先生的講話,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顆橄欖上。我懶洋洋地用叉子撥弄它,在上麵壓出一道道印子,發現橄欖變得越來越軟。很快,我感到壓得差不多了(這時;岡比尼先生打住話頭,關心起我正在做的事),用叉子輕輕一叉就叉住了。然後,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它,慢慢地轉動叉子,輕輕地放進嘴裏。第二天早上,在上飛機之前,我熱情洋溢地感謝了岡比尼先生,感謝他在米蘭對我的幫助,我一到巴黎,立刻不失時機地去拜訪駕駛學校的那位年青女人(我走進辦公室就對她說,你坐,你坐)。我坐在屏幕前開始讀報年青女人坐在我身邊,肩上披著大衣,從抽屜裏翻出一堆案卷,一件件地分開作記錄。她一麵寫,一麵冷得打哆嗦,就用一隻手把滑落下去的大衣拉一拉。因為她感到冷得厲害,就披著大衣站起來,拉開印花布的簾子,到屋角的儲藏室去找備用的取暖器。那小間很暗,原來是個淋浴間,邊上有個衣架,掛著一件天藍色的滑雪衣裏麵堆放著一迭迭的文件。她叫我幫她一起找,我卻心事重重地在暗中翻那些陳舊的案卷。她搬開一隻箱子,裏麵露出一些桔黃色的錐形路墩,從裏麵取出一瓶罐裝煤氣,上麵連著一台帶柵欄爐的取暖器。我把煤氣瓶搬到辦公室裏,我們兩個蹲在取暖器邊上,拿著使用說明書,想弄個明白,最後發現煤氣瓶是空的。我原打算一個人去換煤氣瓶,因為煤氣站必須開車去,所以她提議我和她一起去。她對我解釋道,辦公室關上一兩個小時不要緊,她經常這樣做,有時僅僅是為了去看場電影。我們走出學校,我在人行道上翻我的報紙,她將辦公室鎖上,向我解釋說,她的富豪車停的地方挺遠,所以我們乘坐駕駛學校的車子去/就是停在那兒的黃白顏色的教練車,它有兩個駕駛盤,車頂上豎著牌子。我把煤氣瓶放進車子後箱,坐在她的身邊,.她就將車啟動了(我們兩人組成一個小組,謝天謝地)。我們開車離開城裏的大路,進人一條正在建造的公路聯接道。一些駕駛學校的汽車正在利用金屬欄杆擺弄出來的各種複雜圖形,小心地進行倒車訓練。年青女人按著喇叭,在這些汽車之間輕巧地拐彎行進,最後在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身邊停下來。他穿著扣上鈕扣的派克大衣站在人行道上抽煙,不甚雅觀地撫摸自己的臉頰。她說,他是教練。我說,不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她又說,我隻停一會兒。她從車子裏走出來,接著又回過身來,俯身向著車窗對我說,把學校的鑰匙拿給我,在我的手提包裏。我在膝蓋上打開她的手提包,開始找鑰匙。這是什麼?一麵拿出一個大信封。別動它,沒什麼,她說,是個塗片。小小塗片,我說,心裏很受感動。你應該把它寄出去,試試看,我說。你真好,她說。哦,是的,是的,我說,這可以郵寄,一個塗片。它在這裏麵,我說,我把信封放在耳朵邊上搖了搖,神思恍惚。是啊,你說它該放在哪裏啊?她說。我不知道。我有些疑惑地把信封放回手提包裏。我看這小塗片放在裏麵是不可能新鮮的了。我又重新開始找鑰匙。我在手提包的最底下找到了那串鑰匙,通過車窗遞了給她。後來我坐在車中等她。她在人行道上和我未來的教練講話(看他從前真有一幫人似的)。我轉過頭,脫掉一隻襪子,放在車中的手套匣上,仔細地察看我的腳趾,然後又輕又穩地按摩那隻腳。舒服得直做鬼臉。年青女人打開車門,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坐下。我因為光著腳丫,感到有些不自在(在車子裏光著腳丫總歸不太雅觀L我跟她解釋道,我的腳有些凍僵,說真的,有點像風濕病,可能是由於血液循環不好而引起的,我自己傾向於是風濕病。是的,風濕病,或者是有點關節炎,這就算是上上大吉了。她問道,你是否去看過醫生?我答道,沒有。她說,因為你可能得的是痛風病。痛風病!我叫了起來,腳上得痛風病?是的,是的,她說,是痛風病。我們都笑了。我們兩人很合得來,我和她。她開到第一檔,又重新啟動,總是睡意蒙朧的樣子。她跟在一輛駕駛學校的車子後麵,果斷地按喇叭。我感到在她身邊有點不舒服(誰知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否表明愛情已經來臨)。我們到了煤氣站,這裏也是一個大的停車站,有好幾幢房子和一個車間。車間的門口有一位機械師,他負責收費,一麵在手上吹氣。我發覺加油泵後麵的玻璃櫥窗是一個自選商場,我指望能在裏麵找到香煙,就跳下車,對年青女人說,我得進去買包煙,身邊的煙都抽完了。我剛在平台上走上沒幾步,就回過頭去問她要不要給她捎點東西,三月牌糖果或者果仁,銀河牌巧克力或者香脆餅幹之類。她說要炸土豆片,就笑了。這時,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回頭看著我們,有的看我,有的看她,對我們倆人的話很感興趣。我對她說,你不要來點更有趣的小玩意兒嗎?我搓搓手指頭提議道,鹹核桃仁,什錦幹果、開胃小吃等等。好的,她說,隨你的便好了。她打開汽車後箱,拿出煤氣瓶。好吧。我不必再多說什麼了,就買開胃小吃吧。謝天謝地。我不緊不慢地向自選商店走去,進了旋轉柵欄門。商場裏顧客寥寥無幾。一個穿著羊皮大衣的亞洲商人正在付款處結帳。我雙手插在口袋裏向裏麵走去,在商場裏轉悠,打量著貨架上的各種商品:有千斤頂、車燈以及諸如此類的各種玩意兒;包裝各異,有塑料的、亦有紙板箱子的。我走回付款處,經過食品櫃台,開始選購各種小吃,堆放在我麵前的小車裏。那收款處的店員正在接聽電話,他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後來,我把所有的食品逐一放回陳列架上,我決定還是買炸土豆片。我繞過櫃台,從陳列架上取下一包炸土豆片。我問,該付多少錢?那男店員一隻手放在電話聽筒上,目光盯著我看。我說,這包炸土豆片多少錢?一隻手指著我放在櫃台上的錢(看來什麼都得告訴他L我走出商場,繞著房子轉了一圈,發現不遠處有個公共廁所,平頂灰牆的亭子,亭子邊的場地上堆放著微微冒煙的橡膠輪胎。這地方真髒,雖然廁所裏貼著白瓷磚,牆邊有個粗麻布的拖把。一排固定在牆上的小便池,那高度正好適合隻到我肩膀身材的人。廁所裏還有幾個小間,小間的門都開著。我伸著腦袋一間間地看過來,選中了最後的那一間。這是我的慣常做法。我把小間的門關上,插上門銷,將塑料做的單眼告示牌拉下,開始坐下來撒尿。我漫不經心地看著牆角處的裂縫,牆後有一隻水龍頭正在一點一點地滴水,遠處有人正在聽半導體收音機。我在那兒坐了好一會兒,目光停滯,我在安靜地思考,舒服地沉思。我應該說小便是思考的好機會,一旦坐下來,用不了十秒鍾,我就會隱匿在我的思緒組成的朦朧而有規則的極樂境界之中。一旦我的身體休息下來,我就在思想的壁壘中急切地隱蔽起來,然後達到一種超然解脫的境界。我拿起剛才放在地上的那小袋炸土豆片,打開來,心存疑慮地往裏麵看了一會。我拿了幾片,放進嘴裏。我感到不必急於停止這種完美境界。我認為思想是一條流動的河,最好不去打擾它,讓它在不知道自己流動的情況下像鮮花那樣盛開,自然地分解成為無數美妙的支流,最後又神秘地彙聚成一個不動的逐漸消失的點。如果我們高興的話,要在中途將某一種思想單獨地分開,將它仔細察看,翻來複去地認真觀察,我們就有了一種願望,將它在心中反複推敲,就像對付一塊雕塑用的泥團。為什麼不這樣做?但接著要將它明確地表達出來時卻會令人失望,就像化學中的沉澱作用,絮凝反應越使得奇跡顯現,化學的沉澱就越是顯得可憐和微不足道,就像實驗用的玻璃塗片上一點小小的塵埃似的沉澱物。不,寧可讓思想平靜安詳地忙於流動,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輕輕地受到喁喁細語的催眠,無聲無息地走向對現實真諦的認識。不管怎麼說;這就是目前我的行為準則。差不多十年前,我也上過初級駕駛課,但我並未從中得益多少。我現在的教練是位五十上下的胖子,黃發禿頂,老穿一件緊繃繃的本色毛衣。他在約定的時間,開著教練車,到我住的地方來給我上課。我總是提前在人行道上等他,眼睛盯著馬路拐角處,等待他那輛色澤鮮明的小車子從街角出現。他那胖胖的身影幾乎占滿了整個教練車。他把車開到我的身邊停下,行動困難地挪向另一個座位,他的法蘭絨褲子翻起時露出小腿肚子和褪色的襪子。他整好褲子,在座位上總算坐穩了,就讓我發動車子。他的臉色疲憊而陰沉。接下來的課程中,他有一半時間是用手帕揩眼鏡,他那溫和的微笑讓我感到不安;另一半時間是察看鏡片被擦過後的透明程度。他手持眼鏡架,不時地向我發出簡短的指令,指點我在那迷宮一樣的街道上行駛,而這些街道對他來說是再也熟悉不過的了。我循規蹈矩地開始加快車速(我決不標新立異),一隻腳踩著離合器,另一隻腳準備著,隨時準備在規定的時間裏踩動加速器。上這種課使我感到壓迫而緊張,在等候信號燈變換的停車當口,我放下車窗,心不在焉地看看窗外,用手輕輕地拍拍方向盤,想使自己的神經鬆弛下來,眼睛東張西望,特別對駕車的年青女人瞟上幾眼,似乎是想以此來表明一切都好,我正完美地駕馭著局勢。不要慌,不要慌。一旦綠燈出現,我輕巧地轉動著肩膀,放開手動刹車,推到第一檔(虧我重新想起來,他媽的),然後鬆開離合器,幾乎同時踩上加速器踏板,加速器在我的腳下往下沉,這是由一隻無形的腳施加在聯動操縱板上的平行壓力所驅動的。我的教練坐在我的身邊打瞌睡,裝出什麼都不管的樣子,朝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後更深地陷在座位上,又瞌睡起來。有的時候,他讓我忘記了他還坐在我的身邊。為了提醒我,他會突然在我的方向盤上來個糾正動作。他的上身不動,伸手做個機械性的小小方向變動,目的是讓車子繞一個大彎避開前麵的一個障礙物,而當時我正在以更精確的方式繞開這個障礙物。漸漸地,考試臨近了,我得考慮不能疏忽了理論考試(我是先學駕駛,然後再去參加考試的——這樣,可以節約時間,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在家裏就隨意地翻閱起那本帶有插圖的交通規則來,這本教材裏還配有一些照片,都以偵探鬧劇為內容,頗有電視式的審美情趣。裏麵的罪犯都是看不見的同一個人,拍攝的鏡頭雖然不同,但編造的客觀性頗令人不安。不管刮風下雨,那罪犯總是坐在方向盤後麵,在不同的居民點出現,有時是在荒無人煙的鄉村公路上,正好碰上某個騎摩托車的人,這人就指定要成為罪犯的犧牲品。他身穿風衣,頭戴紅色頭盔,車後的行李架上圍著白色的行囊。殺人犯的心理——在此種情況下也是我本人的心理——在課本中昭然若揭。課本中,這種心理學是用簡短的格言形式,以第一人稱表達出來的,例如,如果車窗玻璃不潔或不透明,則我決不開車,哪怕是移動一公尺的距離。和我一起是沒有風險的,我有充分的自信心。我躺在床上,繼續隨意地瀏覽那本教材。我養成了每天都隨便翻翻的習慣,最後竟將此變成了一種可以接受的消遣方式。比如每天早餐的時候,我就用書中繪有車子、十字路口、公路及路牌的圖案來解答拚圖遊戲式的小難題,那些綠色底板上的帶插圖的乖巧的示意圖,筆法過分雕琢。一旦弄熟了其中主要的難題,我就掌握了出現最複雜的情況時必須采取的措施。因為我一向思維敏捷,思想上一旦配合默契,世界上就沒有不可能的事。我隻要一看到車子所處的位置,我就已經決定了先要采取的措施程序,前後用不了十秒鍾。1,紅色。2、藍色。這是一個例子。1,黃色、2,藍色。3,綠色。對啦。晚上,我有幾次乘車去駕駛學校的辦公室,在交通規則課上,我能夠在考試的實戰環境中發揮我的才能。我坐在陰暗的教室裏,邊上是位蒼白憂鬱的少女。我看著銀幕上放的一張張幻燈片,一麵專心地做著筆頭試卷。我的鄰座思想不夠集中,但外表長得很迷人,這種測驗看來令她討厭透頂,她有點像英國人,她不住地斜過眼睛看看我的練習本,無所謂地將我的答案照抄不誤,她做得十分心安理得,甚至帶有點使她身價不凡的冷漠。對每次考試後得到的優異成績,她也安之若素,毫不驚訝。每次考試的良好成績都使她贏得授課教師的父輩式的鼓勵。我們的授課教師很熱情主動,他打領帶,穿夾克衫,留一撮山羊胡子,講課詞藻華麗。這家夥很快就討厭起我來,但對我的鄰座卻刻意培養,常常把她叫到一邊去給予額外的輔導,拉著她的肩膀解答各種問題。他有一雙粗短的毛茸茸的手,手上戴著戒指。看到這隻手在女孩可愛的肩上捏來捏去,真是令人作嘔。上課的時候,他站在講台上,在黑板上將帶有磁性的汽車小模型煞有介事地移東移西。引用到某一條交通規則時就提高聲音,用食指在模型車上指來指去。有時為了增加教學效果,他會破例地開個小小的玩笑,這時他的手指就會在山羊胡子裏搓來搓去。看到他的玩笑產生了效果,引起了教室裏的哄堂大笑,他的臉上就會露出得意的神態。出於一種他不知道的原因,在教室裏分散坐著的七八個學生中,沒有一個去答他的腔:我的鄰座老是看著牆壁或者天花板;坐在我前麵的那位係圍巾的小夥子一直在他的本子上畫他的戰鬥機。.下課之後,我們這些人在學校門口各自散去,這時,授課老師把他的夾克衫的拉鏈拉上,但不拉到頂,顯然是為了露出一小角顯眼的領帶,他在夜空中深深吸口氣,對我的鄰座提出用車送她回家。我自己也懶得步行回家,有時就會提出和他們一起走(我們好像都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除了授課教師L他有一輛新的舊車,好像那種翻新的出租車,椅子的座墊保護得很好,配備有可移動的頭部靠摯,擋風玻璃前掛著塗有夜光材料的小吉祥物。他開著車子在街區中陪我們兜風(其實,我們住的地方近在咫尺)。他俯身打開駕駛儀表板前的立體聲收音機,安裝在汽車後部兩側的喇叭在黑暗中送出小夜曲的樂聲。當我不在車上的時候,這家夥肯定會利用這種優雅的音樂氣氛,向女孩子大談自己的雄心壯誌和抱負,他的希望和憂慮。他打著懶洋洋的手勢,一隻手放在駕駛盤的擋板上侃侃而談,而現在,我卻坐在前麵的座位上——不,不,我喜歡坐在前麵,我上車前就對他說——一路上,他似乎不經意地告訴我們,他的多功能音響係統是數控式的。這時,他在反光鏡裏注視著這句話在女孩子臉上引起的反應,他還將這機器的功能,比方說選擇電台,操作給我們看。他神態安詳又充滿自信地調整頻道,隨著他的手指在按鈕上的掀動,那發亮的熒光盤上的紅色液晶線條、不停地跟著脈衝的變化閃爍。我們第一次搭乘他的車子回家時,我記得我的女鄰座和我同時下了車,我當時感到十分驚奇。教練開著車子離開之後,我們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在我的家門口聊了幾句。她背靠著門,怪怪地,一隻手伸進頭發,似乎不想跟我道別。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因為站著說話,我們都感到別扭,就拚命向對方提問題。我低垂著眼,手指撥弄她大衣上的腰帶,思考著怎麼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最後我們各自回家,這時我才發現我倆住的是同一幢樓。我的駕駛課照常繼續進行,當時已經上了七到八個課時,我的教練還是一早就到家裏來接我。我們現在走的總是同一條線路,就像象棋大師布賴耶在西班牙方陣裏馬的走法那樣,在小區裏走一個小小的來回,慢慢地,捉摸不定地,不管棋盤上的其它棋子在什麼地方(這是布賴耶極有意思的一種布局,表麵上看來是拖延、退縮,但在不動聲色之中卻已經確立了牢不可破的有利位子L我不知道我的駕駛技術是否有進步,但上過幾次課之後,我對反複訓練感到單調、厭倦,於是就向教練提議,利用上課的時間抽一刻鍾去坐坐咖啡館。很快這就成為一種習慣,我們都想充分利用這一刻鍾,但我們各有各的打算。我們並不偏向哪一家咖啡館,有點隨意性地停哪兒算哪兒,有好幾次,我們去的是同一家啤酒店,就在我們回來途中拐角處的大街上。這家啤酒店生意很好,重新裝修已有好長時間了,牆上布滿大鏡子,白銅做的櫃台,擦得閃閃發亮,櫃台裏一排排酒櫃,擺滿各種各樣的開胃酒,有的豎放,有的倒放,還有一個細頸的量杯。我們走進正對酒吧的雙重玻璃大門,在大廳裏落座。我喜歡坐長凳,菲爾馬就坐椅子(因為,如果授課教師叫皮芬,讓—克洛德?皮芬,那麼教練就叫菲爾馬。在駕駛學校裏,大家都偷偷地議論說,皮芬和菲爾馬兩人天天在一起吃午飯,在一家他們有固定座位的餐館裏L我們在那裏一般都喝上兩杯咖啡,乖乖地不敢喝哪怕隻是一小杯的蘋果燒酒。我和教練之間的關係顯然不同於他和皮芬之間的關係,我們相互之間還是有保留的。我們倆默默地用勺子輕輕地攪拌咖啡,教練會不時地抬頭瞟一眼他那輛教練車,車停在咖啡館前麵,從我們的座位上望過去看得很清楚。我們不時地呷上一口咖啡,然後將杯子放進托盤裏。我們安靜地看看四周,手裏拿著啤酒杯墊,輕輕地叩擊桌子。有時,我們會交換一兩句對某種啤酒牌子的看法。啤酒杯墊上麵印有各種不同的啤酒商標。杜波啤酒,他沉思地點點頭說。是的,我說,杜波啤酒。我有時會說出幾種其它的牌子。咖啡館裏也出售加壓的各種啤酒。他聽我說著,一麵把啤酒杯墊在桌上豎著放,用一個指頭使它保持平衡。丹麥產的,我說,杜波啤酒。他知道,他點頭表明他知道。我知道,丹麥出產,是的,他呷了一小口咖啡歎道。接著,我們倆各自付自己的帳,因為第一次喝咖啡是我請他的客,以後,他就堅持各人付一半,他幾乎是十分友好地堅持這樣做。如果他能安靜地坐在我邊上,雙手放在肚子上打他的瞌睡,或者把他的眼鏡打開又關上地亂折騰,而不去令人掃興地叫我做這做那,我倒真會覺得這家夥為人不錯。今天早上,他沒穿平時慣常穿的毛衣,換了件新的黑色束腰的套頭衫,後頸處露出一段線,線上拴著一塊商標標簽,後背上還有“年青人,跟我來”的字樣。他手持眼鏡,指揮我穿過一個超級市場的停車場,繞過邊上的幾幢輔樓,停在樓後麵的一塊平地上,那裏有一些送貨人正在金屬貨棚前麵卸冷凍卡車上的貨。教練從車上下來,提了提褲子,從車子的後箱裏拿出一堆套在一起的錐形路墩。他慢吞吞地把它們擺放在人行道邊上,然後走過來,一隻手放在機頭蓋上,彎腰從車窗外對我說,要我把車停在路墩之間。他那件羊毛套頭衫的標簽在他的身體背後不停地隨風飄舞(我雙臂靠在方向盤上,沉思地盯著那標簽L他說,這是今天的活,把車停到你剛剛確定的空位裏。他接著走開去,站在稍遠的地方,抽出一支雪茄煙,點上火吸起來。他向貨棚的方向看了一眼,一位送貨人立即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條火腿。送貨人看了看我,我正在漫不經心地練開車。他們交談起來,我從車中的反光鏡中看著他們在那裏談一筆交易。我的教練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隻黃色的塑料袋,他用了好長時間小心翼翼地展開塑料袋。突然,——這一切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裏一一他往送貨人手裏塞了一張鈔票,送貨人作為回報把火腿給了他。他立刻將火腿放進塑料袋,裝進去之後,他又把塑料袋突出的部分用手撫平,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四周看了看,他顯然是希望沒有人看到他們之間進行的這場交易。我把車停靠在規定的位置上,教練認為我們今天駕駛訓練已經夠長了,就開始將車子四周的路墩二個個收起來,放進車子的後箱裏。他將路墩亂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但那條火腿放得很小心,輕輕地放在備用輪胎的邊上。接著,我們開車離開了那個停車場。教練將手表湊近雙眼看了看時間,然後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開車回去吧。本來他該送我回家,開車送我到家門口,但一段時間以來,上完每節駕駛課後,他喜歡讓我駕著車子回到駕駛學校門口,另一個學員在那裏等著他。那天,從車上下來之後,他對那位年青的學員說等他幾分鍾,接著他打開車子後箱,拿出火腿,推開學校的大門走了進去。我跟著他走進學校,想預約下次上課的時間。因為女主任正忙著(今天這女人真美,她身材修長,戴一副式樣青春的、色彩鮮豔的眼鏡),我坐在椅子上等她處理完她的郵件。這時,我的教練忙著整理他的儲物櫃。掛得高高的櫃子上有個熱水瓶,一塊麂皮和幾本雜誌。他踮起雙腳,想把那包火腿放進櫃子,而他背上的衣服標簽卻始終在那裏飄舞。我點燃一根煙,漫不經心地看那飄動的標簽,用手輕輕地敲擊我的大腿。女主任對我說她一會兒就完,她正用青綠墨水寫一封信(青綠色,謝天謝地,是青綠色的墨水L她一麵寫,一麵告訴我,我的案卷裏還缺少幾件東西。她抬起頭來朝我微笑,又用小於指責備似地朝我擺動。還缺什麼?我的小乖乖。她把信重看了一遍,滿意了,才放進信封。然後用舌頭一點點地將信封口舔濕。她回答道,我來看看,她說著並打開一個抽屜,將抽屜裏的案卷從頭看起,抽出我的那份,打開後放在桌子上。我的教練這時已將火腿藏好,為自己倒上一杯牛奶咖啡,向我們走過來。他又走到門邊立定,手裏拿著暖瓶,看著門外。這時女主任提醒他說,瞧你的背上,菲爾馬,一張標簽,親愛的,你背後有張標簽。她抬起頭,眼睛朝上,向我笑笑,繼續查看我的案卷。實際上,重要的東西都在了,就缺一張醫療證明書。我答應她後天一定補來,因為我正想在後天再預約一次駕駛課。我們又閑聊了一陣,把最後懸而未決的問題解決掉(例如身份照,她對我說,照片還是必須補交的)。在我寧靜的、通常是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有兩件事差不多同時交織在眼前,它們彼此分開,幾乎不起眼,而且,從整體上考慮,可惜也沒有任何聯係。我的確剛剛決定去學開車,而且剛剛適應了信件帶給我的一個消息:一個久違的朋友,在一封用老掉牙的舊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讓我知道他舉行了婚禮。然而,就我個人來說,如果有一件事情令我害怕的話,就是那些久違的朋友。於是,一天早晨,我出現在一間駕駛學校的辦公室。那地方相當寬敞,但光線昏暗,辦公室的那一頭是幾排椅子,對著一個放映電影的屏幕。牆上貼滿各種路標指示牌,還有這裏那裏貼著的一些淺藍色的廣告,已經退了顏色,上麵標有日期。接待我的是一位年青女人,她給了我一張必須在登記時提供的文件清單。她還告訴我該付多少學費,該上多少次課。學習交通規則不超過十課時,學駕駛二十課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後來,她打開抽屜,拿給我一張登記表,我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表示謝絕。我解釋道,我不急,我喜歡下次再來填寫。如果可以的話,我下次帶了各種文件再來,我認為這樣更方便。整個白天我都呆在家裏,讀了一會報,處理了一點郵件。黃昏時分,我又一次不經意地經過駕駛學校。我推門進去,那位年青女人看到我,以為我來她這兒登記。我不得不再次向她解釋道,準備文件的事正在辦。我已經複印了護照,正在考慮怎樣提供身份證的文件。她困惑地看了我一會,順帶提醒我不要忘了帶照片(對,對,我說,四張照片)。當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