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鬆一屁股坐到鬆樹下,身子軟成一塊稀泥,泥鰍一樣坐不住,滑到地上趟著。透過枝葉縫隙,他對著碧藍的天空發呆。

就在剛才,他把最後一具死者埋葬。那墳就在他身邊不遠處,不是孤墳,是兩排,順地勢而挖。

他知道很快便會混淆、忘記那些因失血、死血而蒼白、變形而失真的麵孔,但他還是強行記住他們每個人的大概年齡、相貌特點、以及他們身上留下的東西。

為什麼?他不知道,主動的記憶、或被動的銘記?他沒多想。也許是習慣,也許是期待,期待自己活的夠長,在夠長的時間裏,能夠碰到他們的親人、後人,之後,說點什麼,或什麼都不說,如被埋藏在慌草裏的殘破村莊,露出一角,說一角,一點都不露出,就永遠埋藏。

大前天,哎,他都不願再想,真窩囊!

他隻是想鑽出林子,隻是不願再聞林子裏那股難聞的腐爛氣味,當好不容易看到一片藍天,好不容易見到一片陽光下的低矮草坪,還有一條難得可以平坦走一走的小路。

可才鑽出林子,跳下一道兩米多高的坎,沒走幾步,便一眼見到一百米外的一堆鬼子。

他不想得到什麼友好表示,隻想轉身悄悄爬離。可還是被他們發現,抬槍便打,可那道坎啊,跳下容易,爬上難。

隻好順坎下逃,跑出一段,然後再鑽進林子。

也許太狼狽,鬼子在後方哈哈大笑。

幸好,槍聲大作,他沒再受戲弄。

他再次跑進林子,沒顧上回頭看一眼。

槍聲背離他遠去,他知道有人救了他,是誰?不知道,想感謝都來不及。

前天,另一個村莊,正如旁邊這個村莊一樣,連村名都不知道,當看到斷壁殘垣和死去的人們,他掉好一陣眼淚,一邊掉淚一邊離開。

昨天早上,槍聲不斷,在整個山野回蕩。他不敢再走,一頭鑽進樹林,找到一個四周都是灌木和草,剛好容下身體的一個衝溝,跳下去,緊緊擠住身旁的土,躲藏越來。

可他隱身的地方,偏偏是在半坡之上,槍聲偏偏越來越激烈,最後偏偏變成炮聲隆隆,幾顆炮彈偏偏又在身旁不遠處炸響,轟轟幾聲,幾乎把他耳朵震聾,偏偏將鬆弛的腐植土壤層掀翻,稀裏嘩啦將他身體覆蓋,隻露小半個身子隱藏於不知從哪炸飛來的幾大蓬灌木下方,讓他第一次有幸近距離聆聽刺耳的子彈呼嘯聲和炮彈的爆炸聲。

他壓根不知道自己提前進入戰場,山頂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很多國軍,坡下又全是鬼子。

要是早知道,他寧可多跑十公裏。

何止是驚慌、何止是害怕,又何止是不敢動,一個小時後,他終於明白,除了聽天由命,還是聽天由命。

如果敢起身,如果敢離開,保證活不出五秒,這讓他渾身打冷噤。

一場戰就這麼劈裏啪啦打起來,而且越打越大。

從東方的太陽有樹那麼高的時候開始,一直打到中午,又從中午打到下午,再打到傍晚,不知有多少鬼子從他身旁幾米外衝上山,又不知有多少次被打了撤下來。

他厭倦了這沒完沒了的槍聲、炮聲,於是睡了幾次,但每次都沒睡多長時間,便被吵醒。

有幾次,幾個鬼子就爬在他四五米外,向山上開槍,嚇得他把眼睛閉起,直接不敢直視或偷看。

這還不算啥,他們甚至把機槍架在他頭頂不遠處,腳差那麼一點便踩到他的身體。

他得感謝那幾蓬灌木、那些草、還有土,更感謝後來接二連三倒下的幾棵樹,橫七豎八放在他頭頂之上,愣是隻將他隱藏,卻沒將他砸扁。

近黃昏時,鬼子們終於停止進攻,卻在坡下放火。

他不隻聞到煙火的嗆人味,更聞到燒焦了的頭發味,風恰恰吹往他的方向,味很濃很濃,差點把他熏的嘔吐。

他擔心鬼子火燒山,可這兩天剛下過幾場雨,按理說這種辦法最最愚蠢。但他還是擔心,隻好伸頭觀望山下。

原來這些混蛋毀滅別人生命的同時,也在不停焚燒自己,他們將同伴的屍體堆在一起,放把火毀滅他們的肉體。

一群得了瘋病、肆無忌憚見啥咬啥的瘋狗。

最後,他們向山上發起衝擊。

他怕被發現,不得不把自己再次埋葬,扒來周圍的土,盡可能將身子覆蓋。

可是,鬼子們衝上山去,卻沒有再響起槍聲,也沒有拚刺傳來的喊殺聲,更沒撤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