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在大十字廣場上進行宣講之前，歐裏亞斯都會感到緊張。說來可笑，作為一城之主，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和王公貴族談笑風生，也曾經在刀槍斧鉞之下逃得性命，按照常理推論，早該波瀾不驚，然而他的副官知道、他的貼身護衛也知道，每次在大十字廣場進行宣講之前，他都會緊張得口吃——就像一種條件反射，巨大的野牛也會害怕小老虎的味道一樣。他有數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眼下是最有效的一個。他去拜會自己的母親。
城主府是一幢曆史悠久的建築，也許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人類再一次在廢墟上建立這座城市的雛形開始。那時候並沒有總督府，隻有一座粗糙的屯營，而此處是軍官的居所，阿方索人——那時候還不叫做阿方索帝國，它們是六個小公國和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忙於統一半個大陸，甚至將這裏的軍隊抽了回去，於是這裏變成了一個小漁村和簡單的貿易港，有了第一個自治總督。在那之後，每一任總督都在此地居住，他們將建築推到了重建，修繕，進行極具個人品味的裝飾——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這座總督府都變得更為闊大而繁複，猶如珠蚌肚子裏的珍珠，孕育出獨具特色的光彩，那些門廊上的人像浮雕，青銅大鍾和纏繞著海藻的巨大瓷瓶，讓人們忘記了這是一座有其實際功能的府邸，而誤認為進入了一個博物館，一個時間的陳列室。
歐裏亞斯也不例外，他並未改變那些早已有之的東西，隻在主建築群的旁邊，右側的小花園後麵，添加了一座賈拉米爾的三層小樓，正門對著街道，而側門麵向花園，另有一條空中走廊連接著主建築群的藏書館。
歐裏亞斯推開藏書館通向小樓的門，空中走廊那藍色條紋的欄杆就出現在眼前，這些欄杆是由整齊的黏土燒製的磚塊砌成，走廊的主體也一樣，高溫讓它們的表麵顯現出光滑的金屬質感，而匠人們用特殊顏料繪製上去的黃色花紋顯得特別鮮明，這條走廊的和主建築顯得截然不同，而是帶著沙漠民族的濃烈——那些三日炙烤之下的人們，看慣了單調的黃沙，必須用一些特別鮮豔的顏色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了。
是的，這是賈拉米爾的感覺，建造小樓的時候，他從內普蘭特招來了最好的匠人，三百個學徒和五十個石匠、鐵匠工作了一年，他們不會阿方索的語言，每天晚上唱著那些曲調悠長而哀傷的歌曲，也在腳手架上彈琴，在每天的三個重要時段停下來禮拜天地，他們將那一片大陸的一小部分移植到了這裏——就像花匠移動他心愛的蘭花一樣，完整、細心、純粹。
他的母親要求這麼做。如今看來，這一看似與主體建築格格不入的小樓已經成為他的精神避風港，他常在此處禱告，喬恩龍博特的銅像從每一個角度對他怒目而視，而火環之書的殿堂在更後麵，狹長而尖利的拱刺猶如荊棘之花，紅色火榴石裝飾的弧形穹頂上懸掛著金銀箔片打造的大書，周圍是整整一圈燃燒的蓮花燈。
他的母親跪在祈禱室內，他退到小室的角落，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他聞到空氣中那些甜澀的香精和哭木混雜的味道，在他初識人事的幼年時代，這種味道總是圍繞著他，那是海帕提亞的味道，是聖教教士、修女和每一個餘燼蜘蛛的味道，也是高高聳立的太陽聖殿中，那大如池塘的巨大火堆和長著翅膀的司火神牛的味道。
在一陣長久的靜默之後，她站了起來，老婦人的頭發已經全白，臉上皺紋深刻，但眼睛依然明亮，在那裏依然顯示出榮耀之族民的堅強意誌——不向困厄屈服、不向時間屈服，也不向自己屈服。
“小圖羅恩，你來了。”老人喜歡稱他為“小圖羅恩”，他的父親則是“大圖羅恩”，也許在她眼裏，歐裏亞斯更是他父親的延續。
“是的，母親。”
“來禱告？”
“不，來看您。”歐裏亞斯說道，“正午的時候，我要在十字廣場宣講。”
“為了什麼？”
“沒什麼，一點小事，無非是例行公事罷了。”他盡力說得輕鬆。
“不要騙我，和聖城的客人有關？”老人的眼神依舊銳利，她的思想更是清晰。
“的確，他們有所要求。”
“看來你的麻煩不小。”老婦人點點頭，一個侍女端著銀盆給她洗手，另一個奉上毛巾。“能告訴我嗎？”
“他們要我召集五百條船。”
“船橋？”
“您怎麼知道？”若之前的猜測還隻是讓他感到老人的思緒敏捷，這一下簡直令他驚奇了。
“這根本不難猜，五十年前他們搞過一次，那時候你還沒出生，我是個女娃娃——有那麼多船從骷髏海岸、從懶人灣駛來，聖城外麵擠滿了騾子、駱駝和戴著鐵頭盔的聖裁，他們的旗子像楓葉一樣多，圖爾克和他的榮耀之族，每一個都立在神廟之下，用白牛和羔羊的血塗滿了他們的圖騰牆。”老人示意侍女退下，轉過身來對他說，這些往事她從未提起，事實上，在與父親相遇之前的事情她都很少提及，歐裏亞斯想道，在母子相聚的時候，他們更多的是在懷念舊時光，或者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