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九五八年九月在一次曲藝座談會上的發言,後經《人民文學》編輯部整理發表的。)
我的意見是老生常談,沒有什麼新東西。
我認為曲藝的韻文是接受了中國詩的傳統的,評話是接受了中國小說的傳統的。我覺得把它作為中國文學正宗也可以。從這一點出發,我認為曲藝應該產生高級的東西,而且事實上已經產生過高級的東西。曲藝是高級的,同時又是普及的。當然,不是每一個作品都是高級的,而是好壞都有。其他的文學也一樣,能說今天的新文學作品都是高級的嗎?如果從直接為工農群眾服務來看,曲藝還是比較直接一點,它的讀和說差別不大,聽了叫人懂,不但懂,還使你感興趣。中國幾部重要的小說,如《紅樓夢》、《水滸傳》等,基本上都是評話體,流傳了好幾百年。王少堂的評話和高元鈞的山東快書,可以說是發展了的《水滸傳》,已經同原來的本子有所不同,他們把它生活化了,說得更加生動了。
一個簡單的故事,隻要受到人民大眾的歡迎,為人民大眾真心喜愛,就會被人民大眾中的藝術天才們不斷地豐富它,使它成為很高級的作品。《白蛇傳》、祝英台故事等就是那樣發展來的。曲藝藝人中就不斷產生那樣的天才,所以常把好多簡單的作品豐富起來,使它成為好的曲藝作品。如楊七郎打擂,在原來的《楊家將》小說上占的篇幅並不太多,後來的藝人加以發展,發展得使楊七郎從離開楊府去到擂台上就得說好幾天,上了擂台到打起來又得說好幾天,而且每一個細節又都足以增強楊七郎的英雄氣概、英雄品德。不過這種做法也有做得不好的。這是因為從前的曲藝城市化了,主要的聽眾不是真正的工農勞動者。一個藝人到一個園子裏,為了守住園子經常演出,就得想辦法來迎合他的聽眾,而聽眾主要是小市民層。這裏麵帶有營業性。藝人要維持他的生活,有時就不免節外生枝,添加一些不必要的東西,雖然聽來也有趣,但同整個的主題思想毫無關係。有一部評書說一個姑娘下樓,說了半個月還在樓上。這裏麵有些是為長而長,為細而細,為迎合小市民的心理,就添了些小市民趣味的東西進去。盡管有這種毛病,並不能掩蓋其成績,如果把王少堂的評書不遺一字地錄下來,就可以看出這方麵的比重是不十分大的。
我總算寫過一些東西,但每聽一次好的評書,總感覺到我們趕不上它。倒不是我們現在的人沒有比古人強的,武鬆、李逵再好,也總不能加入共產黨。我們應該比古人強,應該刻畫出比古人更突出的英雄形象。但有些地方實在比不上他們。拿戲曲來說,古人把古人的生活歌舞化了,而今人還沒有把今人的生活歌舞化,或者說化得不足。現在有些人把現實生活搬上舞台去,看後總感到有些生硬,是現實生活原樣的再現。改變這個情況,成為好的藝術品當然需要一個過程,但是目前應該承認有這樣的實際情況存在。評書也是這樣,古人把話藝術化了。從政治上說,它也有政治性,雖然沒有成套的大道理,但它的目的是達到了。拿《紅樓夢》來說,作者的確是把他的政治目的化為藝術了,而我們還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這是因為我們對今天人民的生活入得不深,而古人對他們自己的生活入得很深。今天的工農大眾對自己的生活是深入的,但知識分子還沒有深入到工農大眾的生活中去。古傳說中的武鬆、李逵、穆桂英、秦瓊等人,都是理想化了的英雄人物,都帶有浪漫主義色彩,所以給後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這些人給群眾的印象,比我們的人物深刻得多,雖然我們也塑造了白毛女、劉胡蘭那樣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但為數很少。我們聽評書說穆桂英,明知這樣的人在當時的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我們還是要聽。我們聽鄭子明打店,聽到把大棗樹連根拔起來,明知這是誇張,誰也不能有這樣大的力氣,但聽起來就覺得過癮。這樣的人物又是現實的,又是浪漫化的,他使人關心,英雄走到哪裏,人們關心到哪裏。荃麟同誌曾說,我們的作品有些就是缺少新的浪漫主義的英雄人物,而許多古代的英雄卻在群眾的腦子中生了根(大意似乎如此,要錯了是我的事)。應該承認舊的東西有一定的曆史關係,它不是一個人創作,而是許多人創作,又經過千錘百煉,在人民群眾中長久考驗過的。就拿《水滸》中的武鬆來說,我們在話本中看到的是一個樣,王少堂的評話和高元鈞的山東快書說的武鬆,就跟話本不同,何況說書的不止他們兩家。再如戲,也有很多《水滸》戲。這些書和戲都已經超出了施耐庵原著的範圍。至於像我前邊提過的《白蛇傳》、《梁祝哀史》的故事,在前人筆記中就有,但非常簡單,經過後人發展,不知道出來多少《白蛇傳》和《梁祝哀史》,經過很多作者豐富和加工,加上每個作者自己的生活經驗,把他自己的生活變成了藝術。
這些東西實在不能小看,各地演出的《白蛇傳》的作者,可以說都是了不起的,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比我們的高(雖然那些東西不是一個人寫的),我們有些東西還不能形成他們那樣深刻的印象,而他們形成了。評書(以及曲藝中的其他曲種)直接和群眾在一起,是和群眾沒有脫離關係的文學形式,我們小看它就會犯錯誤。像山東快書,樂器簡單到隻有兩塊銅板,評書隻拿一把扇子,甚至赤手空拳,什麼都沒有,他走到哪裏都有人聽他的,還有人給他錢。像王少堂、高元鈞這樣的專家,都是有辦法的。他們隨便走到什麼地方都能博得人們的歡迎,這難道不是本領嗎?
我們學習的時間比較長,讀的書和寫的東西可能比人家多,但絕不能因此說人家的東西不值得學習。他們的作品值得學習,他們的技術值得學習,首先是學習他們怎樣直接為工農群眾服務。毛主席說:文藝要為工農兵及其幹部服務。我們新文藝工作者直接為工農兵服的務似乎比曲藝少,而對所“及”的幹部則比曲藝多。我以為要向曲藝學習的重點正是這“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