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春花每晚做飯吃完後一刻不停地拾掇完家裏的活,再去陪白雲兩姐妹做飯睡覺,免得父親哪一下心裏不舒坦又不讓她去了。
白雲家的風箱壞了,拚命拉都拉不出風來,父親有一天還親自去幫她們拆了風箱,在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拉杆上重新綁了新的雞毛。風箱安在了灶台上,小英使勁拉了兩下,把灶裏的灰都衝出來了。
“好大的風。”小英高興地用手彈去臉上和頭發上的灰說。
“謝謝叔叔。”姐妹倆都向春花爸爸說。
春花爸爸沒有回應,說有沒有麻繩,三個姑娘尋了半天沒尋著,春花爸爸解下院子裏綁在兩根柱子上晾衣服的繩子,從灶門口抓了一大把麥草用繩子的一頭綁住,又在麥草下麵綁了個牆角落的石頭。春花看出爸爸是要上房去捅煙筒,她們家的火燒得不利索時都是這樣把麥草吊進煙筒裏上下拉動,把煙筒裏的灰清理掉,燒火就利索了。果然爸爸踩著梯子上了房頂去捅煙筒了,白雲姐妹自是感激不盡。
爸爸捅完煙筒下來後,白雲趕緊倒了碗開水雙手端給春花爸爸。春花爸爸擺了擺手撣了撣身上的灰,把繩子朝柱子上甩抖了幾遍又拴回柱子上,然後拾掇了家當回家去了。春花和白雲姐妹跟著白雲爸爸把他送到大門口,春花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春花望著白雲露出了笑容。
“叔叔手真巧,會做燈盞還會修風箱還會捅煙筒。”白雲邊關大門邊對春花說,“要是脾氣好點就好了。”
“我爸爸還會盤灶盤炕哩,他盤的灶燒火可利索了,好多人家盤新灶還叫他去幫著盤呢。”
白雲看到春花的臉上蕩起了她剛認識春花時見過的那種笑容,她忍不住對春花說,“春花,你笑起來真好看。”
春花的眼前浮現出白楊也這樣對她說時的情景,她忍俊不禁地突然臉紅了。白雲說你害羞的樣子也很好看,春花眼裏閃出驚喜的光芒:“真的嗎?我真的好看嗎?”小英說春花姐姐,你笑起來像一朵美麗的花一樣,我也喜歡看你笑的樣子。白雲看到喜色像一朵開敗的花,漸漸在春花臉上枯萎了。白雲已經習慣了春花的陰晴不定,也不在意。
第二日傍晚,春花和白雲把小英鎖在家裏出去外頭找吃的。
“隊裏的人說把麻雀用泥糊了烤熟比大肉還好吃。”
春花帶著白雲,拿著弟弟的彈弓到樹林裏去打麻雀,順便拾些燒柴。白雲自從小明死了後常常想起小明來,春花看到白雲見了她拿的彈弓便低頭不說話了,知道她又想起了小明,便也默不作聲了。兩人一路上背著背篼走到了樹林裏都還沒說一句話。春花心裏也很難過,她也隻能默默地陪著白雲,在噗噗的腳步聲中各懷心事地向村外的樹林走去。
“我媽說死也要把我們調回北京去。”
進了樹林白雲終於開口了。
“都調回去?你哥,也調回去?”
白雲點了點頭。
“你哥這陣沒給我寫信了。”
春花在一片枯黃的草地上停下來。周圍的樹都落盡了樹葉,在泛白的天空的背景上伸展著稀疏的枝丫。
“他實習的學校在腦山,可能一時回不來,你有不會的就問我。”
白雲跟著春花停下來說。
“真想一輩子都和你們在一起。”
春花說著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白雲回身疑惑地望著春花,春花蹲在地上哽咽起來,接著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
“春花,你,怎麼了?”
“要是你們走了,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春花頭一次當著白雲的麵這樣放聲大哭,白雲看著春花淚流滿麵的樣子也抽泣起來,春花見了連忙捂著臉深吸了口氣止住了哭,過來安慰白雲。
三月的樹林裏樹木都光禿禿的,因為沒有樹葉遮擋便能看見樹上停留的麻雀。兩人拾了些小石頭堆在地上,春花拿著彈弓蹲在地上瞄準一個樹枝上的麻雀,白雲大氣也不敢出地伏在春花身邊也盯著那幾隻麻雀。春花拉開彈弓,“嘭!”地一聲沒打中,樹上的麻雀撲楞楞全飛走了。白雲失望地直起身子歎息起來。
春花抬頭望著沒有樹葉的光禿禿的樹,望見一棵像是頂著天一樣高的白楊樹上有個高高的喜鵲窩。她仰著頭盯著那個幾乎在樹頂上的喜鵲窩說:
“盤個窩怎麼盤那麼高。”
“那麼高,你不是想去掏喜鵲窩吧?”
春花也知道沒可能爬上那麼高,就是能爬上去,樹頂的枝丫太細了,也到不了喜鵲窩那裏。春花隻好蹲下來找麻雀打。麻雀沒打著卻聽得不遠處撲啦啦一聲巨響,驚起一隻草叢裏的野雞“咯啊咯啊”地朝遠處飛去。
“有野雞窩。”
春花驚喜地大叫一聲,一把抓起背篼朝野雞飛起的地方跑去。大樹底下都是一片一片的幹紮刺叢,近旁的泉溪兩岸都結了一層白白的晶瑩透亮的冰,冰層和流水邊上是在細細的草葉或樹的細須上結成的冰晶,掛在溪流邊的冰珠亮晶晶地輕輕搖曳。溪水清澈見底,汩汩流淌的溪水裏顏色深深淺淺青青白白的鵝卵石看得一清二楚。野雞飛起的地方在溪流對岸,春花沿著溪流尋找能跨過去的窄處,到了一處拐彎的地方,兩邊有些石頭露出水麵,春花小心地用腳試了試水邊上的冰結不結實,然後放下背篼,往後退了幾步準備衝刺。白雲跟在春花身後跑過來,才反應過來她是要跳過溪流去的,白雲見那水麵那麼寬怕是跳不過去的,才想喊住春花時,隻見春花飛速起跑到了溪邊一個箭步跳到了溪流對麵。白雲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春花已經跳到了對岸,她跑過去,望著那寬寬的水麵停下來。
“把背篼給我扔過來。”春花在對岸喊白雲。
白雲鉚足了勁把春花的背篼扔了過去,差點把自己帶倒。背篼卻掉進了水裏順著水往下流。春花急忙躬著腰把背篼撈了起來,白雲才鬆了一口氣。
白雲見春花把背篼抱在胸前頂著雜刺硬往前開路,沒一會兒便被雜刺遮住了。
“撲楞楞——”一聲,雜刺叢裏又飛起一隻野雞,嚇得倆人都尖叫起來。春花於是順著野雞飛起的地方找到了野雞窩:
“白雲——,一大窩野雞蛋,有好多。”
春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大聲地數給白雲聽:“二、四、六、八、九、十、十二個。”
白雲站在水邊屏息聽著春花一個一個地數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仿佛一鬆懈那野雞蛋就會少了一個似的。
“十二個?”,白雲鬆了口氣,她沿著溪邊走上走下,看小河哪個地方窄一點,可沒有一處是她能跳過去的。白雲著急地站在對岸躍躍欲試,她好想跳過去親眼看看那一窩野雞蛋。白刺叢很密實,春花那穿了好些年的舊花布棉襖終於在一叢白刺間紅紅地閃了出來。
“真的有十二個啊?”
白雲按捺不住又大聲問道。
“整整十二個。”
喜悅掛在春花臉上,她的聲音洪亮脆響。她小心地把背篼抱在胸前,頂開帶刺的白刺叢,一步一步從白刺叢鑽了出來。春花笑得舒朗燦爛,就像白雲剛認識她時一樣。
“我遞過來你接著,小心別掉下去了。”
春花一腳踩著溪岸的地麵一腳踩著岸邊薄薄的冰層,把背篼盡力遞過來,背篼裏裝著野雞蛋,可千萬不能掉下去。白雲用腳探了探冰麵,小心地踩在上麵盡力把手向對岸伸去,可中間還差好多,白雲根本不可能接到背篼。
“找一下看有沒有長些的樹枝。”春花說。
兩個人隔著溪流在兩邊找,可周圍要麼是大樹,要麼是雜刺,根本找不到小樹去折棍子。
“那怎麼辦啊?”
比起沒找到野雞蛋來,更令人著急的是找到了卻拿不過來,就像你隔著玻璃看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卻吃不到一樣。
春花一咬牙便坐在地上,麻利地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棉鞋裏扔了過來。白雲連忙把兩隻鞋撿到一起。春花弓著身子把棉褲硬拉到膝蓋上麵,白雲看著她背了背篼一手提住膝上的兩個褲管咧著嘴鑽進了刺骨的水裏。
“春花。”
白雲驚叫著打了個激靈,刺骨的冰冷襲上心頭。她緊張地看著春花齜牙咧嘴地一腳一腳從冰冷的水裏淌了過來。
白雲急忙把手伸過去,把凍得打顫,嘴巴裏直發出“呲——呲——”的聲音的春花扶了出來。春花一踏上岸,便用腳後跟點著地,嘴巴裏“嗷!嗷!嗷——!”地叫著不停地在地上蹦跳,地很紮腳,春花放下背篼一屁股坐在地上。白雲一眼看見了背篼裏的一堆蛋,她小心地把背篼往一邊推了推喊道:
“快坐下,我給你焐焐腳。”
春花的腳凍得通紅,她冷得兩腳懸空不停抖動,抖了半天才捏起袖口擦了擦腿把棉褲拉了下來,白雲已經撩起自己的棉衣把春花的雙腳揣進了懷裏。
“在我肚子上焐焐。”
“別,會很冰的。”
春花還是不肯把冰冷的腳貼在白雲的肚子上。白雲使勁把春花的雙腳朝自己肚子上一拉,一股鑽心刺骨的冰冷像冰疙瘩直刺白雲的肚子,白雲忍不住“啊——,啊——”地叫喚起來。
春花的腳在又燒又痛中漸漸地焐暖了,能完全放在白雲的肚子上了,白雲望著身邊那一堆野雞蛋高興地一遍遍地說:
“這麼多,真的有這麼多,我還從來沒見過野雞蛋。”
“我爺爺說野雞一年能抱兩三次蛋,這時候應該是今年的頭一窩,過幾個月如果它不挪窩,我們再來可能還能撿到哩。”
“我們要是早點撿到該有多好”,白雲抓了兩隻蛋愛不釋手地說,“要是能早點找到這些蛋,小明也能吃上了。”
春花的心被狠狠地紮了一下,比剛才在刺骨的水裏還疼。
“都怪我,沒早點帶你來。”
白雲雙手握著那兩隻野雞蛋,懷裏還焐著春花的腳哽咽起來,春花看到白雲的眼淚吧嗒吧嗒砸落下來,她抽出腳穿了鞋襪,把白雲手裏的蛋取下來,把白雲冰涼的手塞進袖筒裏暖著。白雲閉著眼仰著頭放聲大哭起來,春花也受傳染哭了起來,她想,白雲一家顛沛流離連原本那麼機靈可愛的弟弟都死了,自己想幫她們卻還得躲著時時緊盯自己的父親,一想到答應娶自己的白楊也要和她們全家一起離開,春花的心裏比剛才那刺骨的冷水還要寒涼。兩個人在喜獲一窩野雞蛋後,在無人的樹林裏為各自的命運抱頭痛哭。悲痛像瘟疫一樣把兩個女孩瞬間擊潰,春花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了白雲,有了白楊,有了對生活的希望,可這一切,短暫得讓人猝不及防,她不知道,如果白雲一家回了北京,白楊也走了,她這輩子,便再也沒了指望,那麼將來,她該怎樣過以後的日子,自己肮髒的身體不知怎樣蒙混過去,她不知會遇上哪裏的人娶了自己,不知將來會不會沒有那麼多磨難,她突然覺得白楊就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美得無論她多麼不願意醒來,可刺眼的太陽已經無情地驅趕走了那個可以做夢的夜。
可春花還是咬緊牙關,堅持不停地學習文化知識,她想就算白楊有一天真的走了,自己也要努力考上初師,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家裏又開始為修牆而倒土塊,兄妹幾個從天不亮就起來拉土和泥倒土塊,翻曬,一天工餘時間全在倒土塊上了,春花再也沒有看書的精力了。
這天課外活動時,白雲和張豔坐在操場邊的柳樹下聊天。班上的同學們滾鐵環的滾鐵環,跳繩的跳繩,還有的在操場上玩“救活人”和打沙包。
“白雲,告訴你個秘密。”張豔看著不遠處滾鐵環的魏東挨近白雲說。
“什麼秘密?”
“你保證不告訴別人。”
“嗯,不會的,我向毛主席保證。”白雲認真地說。
“你有沒有看出來魏東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