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養我者,必將毀滅我”,我一直考慮將這句話文在我身上。
如果沒有父親,書裏的一切采訪對象都將不存在。每當我采訪長輩的時候,他們總會問我一個問題,“你會接父親的班嗎?”我的回答千篇一律,甚至無聊,“沒法接,他那是無形資產,沒人可以替代他。”
也許這是對的,每個財富的第一代積累者,其企業身上都深深地印著他或她的烙印。這似乎無人可以取代,他的社會關係,他的江湖地位,他的邏輯思維,他的酒量,他的人格魅力,他的說話方式,這一切的一切,你必須突破,否則你隻能成為一個守大門的。
可如何突破?在物質條件充分滿足之後,一個人如何能找到前進的動力?當一個人從未受挫,他又如何能經受住風雨?當一個人沒嚐試過饑寒交迫,受人歧視的感覺,他又如何有改變命運的欲望?當一個人出生在人人自我的年代,他又如何與社會和自己的企業相連接?當一個渴望自我實現的新時代橫空出世之時,他該如何調整與家族傳承的關係?
父親的事業做得越大,我就越擔心後繼無人,無形的理論我沒有興趣研究,有形的如書院之類我壓根兒沒參與過任何形式的經營和管理,一直以來,我總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不近不遠地觀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年近三十,我開始感到恐懼,不是自我的失去以及虛空,而是對家族基業的繼承。
為此,我踏上了尋訪擁有相同背景孩子的曆程。當然,這些關係也是通過父親獲得的,還有雜誌社的工作。回首過往,我所有的事竟然都是父母安排的,小學以及初中高中,美國的交換生一年,加拿大的預科和大學,一直到現在,我還可悲地拿著家裏救濟的每月一萬塊錢在做著所謂的采訪。
半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悟出了什麼,立誌於何事我還是沒有頭緒,拖延症依舊折磨著我,身體也已日益萎靡。體檢的結果是中度脂肪肝,並在一年內犯了3次痛風,尿酸數值一度飆升超過600,大拇指腳趾和腳掌一旦腫起來,就會又是一個螞蟻爬滿骨頭的不眠之夜。
諷刺的是,我也就一周喝大一次,三天吃一次海鮮,從廣州到了北京後,更是一個月才有一次酒局,作為一個本欲聲色犬馬、快意人生的人,這應該是最大的悲哀。一位中醫大夫在把過脈後說我肝火旺,並說他行醫多年從未遇到這樣的人,有接近的,但他們早已被社會和單位推翻,無力反抗。他建議我平時應多獨處,自我觀照。
我嚐試過瑜伽和徒步,健身和太極,靈修與團體分享,接下來找到了高爾夫,一項斷斷續續從事了十幾年的運動。在下場摔了幾次球杆之後(一次還砸到球童身上),我的心開始靜下來,並悟出了一個早就應該明白的道理:無論事情好壞,不要抱怨外部環境,我是一切的源頭。
這一點在我修訂書稿的時候遇到了極大的挑戰。從外地回來,拖著不斷滲膿汁、被磨破的膝蓋(酒後跳街舞的惡果),我兩周沒有洗澡,也沒怎麼出門。這正好給了我一個老實編寫書稿的機會,可就在修訂完第三稿,加了兩萬字的內容後,我在儲存的時候,鬼上身似的點了否字。
就這樣,三天30個小時的工作全部作廢,更重要的是一腔熱血喪失殆盡。
我變成了一頭困獸,開始辱罵自己,差點把電腦從19樓扔下去。這個時候腦子裏出現了一個聲音:“你寫的這些東西有意義嗎?全是垃圾,別他媽無病呻吟了。”
我很熟悉這個聲音,它時不時地會出來提醒我是一個廢物。就像有一次《南方人物周刊》雜誌社的年會上,我第一次得到了主編的表揚,他說:“你表現得很好,我要把這事告訴你父親,你並沒活在他的陰影裏。”
聽完這話,我的淚水不停地滴了下來,接著一個人來到了外麵的草地上,跪倒在地,對著夜空,嚎啕大哭起來,因為主編的一番話,讓我意識到,至少在記者這個行當,自己已經永遠無法超越父親了。
我不知道這條尋訪的路還要走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的個人價值到底在哪裏。在遇到了太多人抱著感恩的心和為他人而活的時候,我感到更迷茫,在遇到太多人找到了自己的靈魂寄托時,我顯得更為孤獨和不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