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蘇茉帶著周詩韻的骨灰盒來到敘情別院那個簡陋的房間,躺在床上的那個中年婦女依然病懨懨的,卻在看到我懷中的骨灰盒時掙紮著坐了起來。她努力往前探著身子,幾乎要跌到床下。
我上前兩步,一手扶住她,她卻伸手將我懷中的骨灰盒抱住,看著它失聲痛哭。
這就是周詩韻的母親,身體孱弱到連女兒的葬禮都沒辦法參加,她隻能等在家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女兒的骨灰終於送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哭得肝腸寸斷,好像連生命都不再顧惜。
“阿姨,不要哭了,以後我們會照顧您的……”
蘇茉忍著眼中的淚水勸慰,可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周詩韻的媽媽哭得更厲害了。
她含淚看著我們,很久才想起什麼一般,說了一句:“我活著沒有指望了。”
那絕望的語氣讓我們心酸,可是我們無能為力,因為我和蘇茉都沒有辦法給她希望,甚至連勸慰她不要哭泣的理由都沒有。
這個可憐的女人,這個連生活都需要女兒照顧的女人,此刻連照顧她的那個人都沒了。
我曾經以為見到周詩韻媽媽的時候我會有特別多的話要說,比如說我心裏的感激,比如說我和周詩韻的過往,比如說我會照顧她。可是看著她抱著骨灰盒時絕望的樣子,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陪著她哭泣。
周詩韻,那個用生命救了我的女生,我能給她的隻有眼淚了。
那天從周詩韻家出來,蘇茉的狀態很不好,連走路都有些吃力。我不放心她,就送她回家,卻沒想到她的家裏很熱鬧,與周詩韻家的冷清完全不同。
“小笛也一起過來了,真巧。”經曆了那天的事情和周詩韻的葬禮,林洛菲的父母對我已經相當熟悉,見我和蘇茉一起回家,臉上帶著熱情。
我沒有辦法在害死了周詩韻的人的父母麵前展露笑顏,於是找個位子坐下,而蘇茉則是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質問道:“你們來我家幹什麼?我家不歡迎你們。”
那天的事情已經查明,那鬆動的欄杆是林洛菲早就弄好的,為的就是懲罰搶奪自己男朋友的蘇茉。所以那天在廝打的時候,林洛菲才會不遺餘力地將蘇茉往欄杆的方向推。林家父母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想私下解決這件事情。
“你們不用再來了,我不會原諒她的,我不會對想要我的命的人選擇寬容,我沒有那麼大度。如果死的不是周詩韻,那就是我。如果我死了,你們是不是也要來我家祈求原諒?人不能自私到這種地步。”蘇茉見到林洛菲父母的時候情緒已經失控,她大聲喊道。好像隻有這樣大喊才能改變周詩韻已經死去的事實,隻有這樣大喊才能驅散那日自己在海水中的恐懼。
“蘇茉,叔叔阿姨是帶著誠意來的,你不要這樣。”一直安靜地坐在客廳裏的莊奕見蘇茉越來越激動,終於忍不住走到蘇茉的麵前,溫柔地勸道。
蘇茉難以置信地看著莊奕,臉上突然綻放出了許久都沒有笑容。隻是這笑容怎麼看都是詭異的,帶著苦澀,帶著嘲諷,不知道蘇茉嘲諷的是莊奕還是曾經天真的自己。
“莊奕,你也覺得我應該同意私下解決是吧?你也覺得林洛菲隻是不懂事衝動,所以我要原諒她是不是?”蘇茉盯著莊奕,等著他的回答。
“小笛,洛菲年齡小,不懂事才……再說,叔叔和阿姨是帶著誠意來的,是要解決事情的。”看得出來莊奕也很為難,對蘇茉說話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我隻覺得諷刺,蘇茉心心念念的莊奕的關心和溫柔,她終於等到了,代價卻是自己經曆了一場生死浩劫,別人為她殞命。這代價太大,隻是不知道現在的蘇茉再想起不久前和我說的為愛堅持,會不會心酸莫名。
“莊奕,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也會這樣說嗎?”蘇茉好像依然不死心,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激動,隻是溫和地問話,好像隻是情人間的私語。
“蘇茉,其實私下解決這事是最好的結果,連周詩韻的媽媽都不追究了,你這樣會讓別人怎麼想?”莊奕顯然不敢看蘇茉的眼睛,依然是勸慰,隻是我都聽出了他的心虛。
“莊奕,我問你,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會怎麼做?”蘇茉顯然不願意再聽莊奕勸說,再一次重複剛才的話,隻為得到一個答案。
蘇茉的話讓莊奕避無可避,他看著蘇茉,無奈地說了句:“還是私下解決吧。”
我仿佛聽到了蘇茉心碎的聲音,她看著莊奕,勾起嘴角,笑著說了一句:“莊奕,你滾出我家,有多遠滾多遠。”
莊奕有些錯愕地看著蘇茉,他沒想到蘇茉的態度會突然發生這樣的轉變。
他還想開口,可是蘇茉已經動手推了他一把。
可能是怕再刺激蘇茉,莊奕走了。
蘇茉看著莊奕離去的方向,剛才的戾氣和怨毒也好像被莊奕帶走了一般,一臉的絕望和哀傷。她不再說話,心灰意冷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間。
我一直坐在客廳裏,作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我聽到蘇茉的父母終於還是同意了林家私下解決的請求,還順帶著談妥了兩項生意上的合作。
我見他們相談甚歡,心裏卻泛起涼意,原來剛才的熱情和請求不過是表麵功夫,結果早已注定,蘇茉的想法在整件事情中無足輕重。即使是父母都不會理解蘇茉經曆的絕望和哀傷,也不會想到他們基於長遠考慮做的決定對蘇茉的影響。
蘇茉變了,在那件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原先那個嫻靜美好的女子變得安靜不已,是絕對的安靜,一天都不會說一句話的安靜。
蘇家為此很著急,想了很多辦法,也帶蘇茉去看醫生,可是蘇茉依然不說話。就算莊奕在她麵前,她都不說話,隻是安靜地坐著,想自己的事情,看書或者沉默著。
不管是那天晚上的事情,還是現在蘇茉的狀態,莊奕都是罪魁禍首,他也清楚這點,所以總是找理由往蘇家跑,想盡可能陪著蘇茉。可是和以往蘇茉對他的熱情不同,現在他不敢靠近蘇茉,因為一靠近,蘇茉就會歇斯底裏地尖叫。她對莊奕的排斥顯而易見,可是莊奕像受虐狂一般,蘇茉越排斥,莊奕越要來她家,這讓蘇茉煩不勝煩。
我好像是為數不多的能讓蘇茉說話的人,看著麵露擔憂的蘇家人,我忍不住勸蘇茉:“你還是說說話吧,他們都很擔心。”
“安小笛,你騙誰呢,我的死活他們都可以拿來談生意,我不過是懶得說話而已。他們才不會緊張,都是裝出來的。”蘇茉嘴角帶笑,說出的話卻無比惡毒。
“蘇茉,他們真的擔心你,你……”
我都不知道怎麼勸偏執的蘇茉了,尤其是這段時間她已經變得尖酸刻薄,有時候讓我無力招架。
“擔心我也沒見他們少吃一頓飯,少喝一口水。”蘇茉的回答依舊淡漠,好像她說的不是疼愛她的父母。
“蘇茉,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們得往前看。”我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往前?前麵不還是死?隻是早晚而已。”蘇茉的回答讓我再也無法應對,我看著她,有些心疼。
我明白在經曆了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蘇茉已經變了,不再是原先那個溫柔可人的女孩。
我不承認都不可以,那件事情之後,很多事情、很多人都變了,比如說蘇雲錦,比如說我心裏的感情。隻是我一直躲著,不敢說,也不敢麵對罷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蘇雲錦和保康祺了,確切的時間應該是在周詩韻的葬禮之後。
從那時候開始,我在蘇雲錦的生命中就如同洪水猛獸一般,他在躲著我,盡可能避免與我見麵。當我看到他遠遠地朝我的方向走來,在看到我之後卻猛地轉身的一刹那,我心如刀割。
我想過和蘇雲錦在一起,也想過和他分開,甚至連相逢陌路我都想過。我覺得那已經是最悲哀的結局了,卻沒想到原來最悲哀的是,他連相逢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在煎熬了很久之後,再一次遇到蘇雲錦的時候,我喊住了他。他轉身平靜地看著我,我突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蘇雲錦,你恨我嗎?”我哭著問他,其實心裏早已知道了答案。如果不恨,他為什麼連見我都不願意?可是想到蘇雲錦恨我,我就心痛,我盯著他的嘴,等著他說出讓我絕望的答案。
隻是我沒想到,蘇雲錦說的竟然是:“小笛,和你沒有關係,我隻是無法原諒自己。”
蘇雲錦說話的時候,嘴角的苦澀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莫名的哀傷之中。
蘇雲錦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正如我一直在自責對周詩韻要求苛刻,蘇雲錦現在無法原諒的應該就是那個懦弱的自己,那個明明知道自己愛的是周詩韻,卻不敢表達的自己。
隨著周詩韻生命的消亡,他那沒敢說出口的愛就隻能存在心裏,慢慢變成越來越龐大的內疚。
我比誰都清楚被內疚折磨是多麼痛苦的事情,我更清楚我們的內疚都是因為同一個人。而那個人因我而死,他就是愛上全世界的女孩,都不會愛上害死他心愛的人的我,我和蘇雲錦再無可能。
在很早之前我就對蘇雲錦絕望了,在我看到《珍珠少女》的畫像其實畫的是周詩韻的時候,在甲板上他不敢承認自己的愛的時候,在周詩韻躍入海中救我們的時候,隻是這一次,我喊住蘇雲錦,求的是自己徹底死心。
或者說我求的是蘇雲錦自己說出來,因為隻有這樣我才會徹底死心。
和我一直想找蘇雲錦要個結果不同,保康祺則是一直努力想和我見麵。周詩韻的葬禮之後我告訴他想一個人靜靜,他尊重我的選擇,給了我足夠的空間,隻是短信、電話不時發來、打來,雖然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天,他依然不放心我,怕我傷心難過。
在接到約他見麵的電話時,保康祺的話語中掩飾不住地興奮,直到和我見麵的時候,他的神色都是喜悅的。
我看著對我一臉關懷,又掩飾不住神色中喜悅的保康祺,終於狠下心來對他說:“我們分手吧。”
我的話剛出口,保康祺就愣在了那裏,很久都沒反應過來。他隻是盯著我,我卻沒有勇氣看他,因為在我說出分手的一刹那,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全是他對我的好,他的體貼入微,他麵對我時的戰戰兢兢。
但是在我低頭的一刹那,我也不由得鬆了口氣,好像心裏的某塊石頭被挪動,而這石頭在我答應做保康祺女朋友的時候就存在。
保康祺始終沒有說話,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他一臉的哀傷。想起這個男孩對我的好,我心裏又不由得打鼓,問自己,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真的不感動嗎?
我已經漸漸喜歡上他了,隻是這喜歡終究隻是喜歡而已,所以我才有勇氣說出分手的話。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我和保康祺一直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站著,直到太陽已經染紅了西邊的天,保康祺沙啞又苦澀的聲音才傳入了我的耳中,他問:“為什麼?”
我看著保康祺的臉,那張我熟悉的臉,此刻深情又哀傷地注視著我,我的心不由得被苦澀占滿,我回答他:“你知道原因的,保康祺,我不想耽誤你,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現在不想談情說愛。”
我曾以為這個年紀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抓緊時間談情說愛,可是我們一直努力追求的愛情是什麼樣子?不過是一場幻滅。我們拚力維護的感情最終也抵不過天道無常。我所追求了許久的愛情將我的青春撕裂,隻剩遍地狼藉。
“小笛,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同意分手。”保康祺充滿憂傷的眼神像火一樣灼傷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會等你,直到你有心情談情說愛了,咱們再重新開始。”
保康祺的神色是堅定的,看向我的時候依然滿臉的深情,好像所謂的分手隻是我一時的脾氣,回頭我們還會好的。
我也相信保康祺會堅持下去,但是我不能再次向他伸出手,因為他是愛我的男生,我不能自私到用他火一樣的愛情來擺脫我咎由自取的傷痛。所以在看著保康祺那堅定又執拗的眼神時,我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我會讓保康祺明白,我連等待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留下。
出國深造,我跟家人提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嚇了一跳,但還是遵從了我的意願,為我辦理好了一切。
我對家人說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是我清楚不管我說出什麼樣的理由,我都隻是想逃離,逃離保康祺的愛,逃離這個有著蘇雲錦和周詩韻印記的地方。我已經不敢待在這個養育我的城市了,因為每個晚上愧疚都會如潮水一般湧入我的心頭,讓我幾乎窒息。
我希望在逃出這個城市之後,我的心能夠得到片刻的安寧,而我也應該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我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但是我很明白,隻有找到了答案,我才能找到迷失的自己。
而我在迷失的路上已經走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