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容(1 / 3)

那是八月間的一個中午,陽光燦爛,我跟一個家道中落的俄國窮公爵坐著馬車,到通常稱為沙別爾斯基的大樹林去,打算在那兒尋找鬆雞。我的窮公爵由於在這篇小說裏所占的地位,理應得到詳細的描寫。他是個身材修長而勻稱的黑發男子,年紀還不算老,然而已經飽經滄桑,蓄著警察局長那種長唇髭,生著黑色的爆眼睛,具有退役軍人的氣派。他智力不高,言談舉止象是東方人,可是為人誠實而耿直,不是一生氣就動武的人,也不是花花公子,更不是沉湎於酒色的人,然而這些優點在社會人士心目中卻成了毫無光彩和微不足道的證明。社會上的人都不喜歡他(本縣的人無不稱他為“呆爵爺”),可是我個人倒極其同情他,因為他這一輩子不斷遭到各種不幸和挫折。首先,他窮。他並不打牌,也不縱酒,更不辦事業,從來也不瞎管別人的事,總是沉默寡言,可是他父親留下的三四萬家財,他卻不知怎麼統統花光了。隻有上帝才知道那些錢都到哪兒去了,我隻知道有許多錢是因為缺乏管理而被總管、管家以至聽差盜去,有許多錢卻是借出去,贈送外人,為人做保而賠掉了。在本縣,很少有哪個地主不欠他錢。他素來有求必應,這與其說是出於發善心或者對人信任,倒不如說是故意擺出上流人的風度,他仿佛在說:你拿去吧,領教一下我的commeilfaut①吧!我跟他相識,是在他已經負債累累,領略過第二次抵押②的味道,陷入泥淖不能自拔的時候。有些日子他吃不到飯,煙盒是空的,可是人們永遠看見他裝束整齊,穿著時新的衣服,身上永遠冒出濃重的加拿楷樹③的香味。公爵的第二種不幸是孤身一人。他沒結婚,也沒有至親好友。他那不愛說笑、落落寡合的性格,以及他越要遮掩貧窮就越引人注目的commeilfaut,都妨礙他同別人接近。

至於談情說愛,他又太沉悶,疲遝,冷漠,因而很難跟女人合得來。……我和這個窮公爵到達樹林旁邊,下了馬車,順著狹長的林中小徑走去,這條小徑隱藏在蕨叢的大葉子的陰影裏。可是我們還沒走出一百步遠,就有一個瘦長的人從一棵新生的、隻有一俄尺④高的小雲杉後邊閃出來,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他生著長長的橢圓臉,身穿破舊的短上衣,頭戴草帽,腳上穿著漆皮長靴。這個陌生人一隻手提著裝菌子的籃子,一隻手戲弄著他坎肩上一條價錢便宜的表鏈。他見到我們,局促不安,理了理坎肩,殷勤地嗽一下喉嚨,愉快地微微一笑,仿佛見到我們這樣的上流人很高興似的。後來,他完全出乎我們意外,邁開長腿,沙沙響地踩著草地,彎下整個身子,愉快地微笑著,走到我們跟前,舉了舉帽子,用狗叫般的諂媚聲調說:“哦哦哦,……兩位先生,盡管我難於說出口,卻不得不預先警告你們:這個樹林裏是禁止打獵的。請原諒,我不認識你們,卻鬥膽打攪你們,不過……請容許我介紹自己,我姓格龍托夫斯基,是康杜陵娜夫人的莊園總管!”

“跟您認識很高興。可是為什麼不可以打獵呢?”

“樹林的女主人定下了這條規矩!”

我和公爵麵麵相覷。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鍾。公爵站在那兒,呆呆地瞧著腳旁邊他用手杖打落的一個大毒蠅蕈。格龍托夫斯基仍然愉快地微笑。他整個臉都在顫動,現出甜得象蜜那樣的表情,連他坎肩上的表鏈好象也在微笑,極力要向我們表示殷勤似的。困窘的陰影正象沉靜的天使那樣飛過空中,我們三人都感到不自在。

“胡說!”我說。“隻不過上個星期,我還在這兒打過獵!”

“這很可能!”格龍托夫斯基說著,從牙縫裏發出嘻嘻的笑聲。“事實上大家都不顧禁令在這兒打獵,不過我既然遇見你們,那末我的職責……我的神聖的責任就是預先警告你們。

我是奉命辦事的人。如果這片樹林是我的,那麼憑格龍托夫斯基的人格擔保,我不會反對你們的愉快的消遣。然而格龍托夫斯基卻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這又能怪誰呢?”

這個身材細高的人歎口氣,聳了聳肩膀。我開始爭論,冒火,證明,可是我講得越是響亮,有道理,格龍托夫斯基的臉就越是甜蜜,越是惹人膩味。顯然,他感到他擁有支配我們的某種權力,這使他得到極大的樂趣。他欣賞他自謙的口氣、他的彬彬有禮、他的風度,帶著特殊的感情念出他的響亮的姓,大概他是很喜歡這個姓的。他站在我們麵前覺得很自在。隻是他偶爾用難為情的目光瞟一下他的籃子,由此可以斷定,隻有一種東西敗壞他的心境,這就是那些菌子,它們顯得那麼女人氣,土氣,大煞風景,傷了他的麵子。

“我們偏不回去!”我說。“我們已經走了十五俄裏路!”

“有什麼法子呢!即使你們不是走了十五俄裏,而是十萬俄裏,那怕美國的或者別的遙遠國家的皇帝來到此地,我也認為我有責任……所謂神聖的職責……”“這樹林是娜傑日達·爾沃芙娜的吧?”公爵問。

“對,先生,是娜傑日達·爾沃芙娜的。……”“現在她在家嗎?

“在家,先生。……這樣吧,你們索性到她那兒去一趟,離這兒至多不過半俄裏。要是她給你們開一張條子,那我……當然從命!哈哈,……嘻嘻。……”“也好,”我同意說,“去找她總比往回走近得多。……您就到她那兒去一趟吧,謝爾蓋·伊凡內奇⑤,”我轉過身來對公爵說。“您認識她。”

公爵本來一直瞧著被他打落的毒蠅蕈,這時候抬起眼睛瞧著我,沉吟一下,說:“以前我倒認識她,可是……我去找她不大合適。再者我穿得也不整齊。……您去吧,您跟她不認識。……您倒方便些。”我同意了。我們坐上雙輪輕便馬車,由格龍托夫斯基的笑臉護送著,沿林邊往地主莊園走去。娜傑日達·爾沃芙娜·康杜陵娜娘家姓沙別爾斯基,我以前不認識她,早先從沒跟她見過麵,隻是對她有所耳聞。我知道她非常富有,全省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她父親沙別爾斯基地主隻有她一個女兒,他死後給她留下好幾處田產、一個養馬場和許多錢。我聽說,她雖然隻有二十五六歲,卻生得不美,缺乏光彩,跟一般人那樣平庸,隻因為家財豪富,才跟本縣的一般太太小姐有所不同而已。

我素來以為財富是可以感覺到的,富人一定有窮人無從領略的特殊感受。往常我路過娜傑日達·爾沃芙娜的大果樹園,看見其中矗立著一座沉重的大廈,窗上永遠下著窗簾,總是暗想:“目前她有什麼感覺?那邊,窗簾裏邊,有幸福嗎?”

有一次我遠遠看見她坐在一輛上等的雙輪輕便馬車上,趕著一匹漂亮的白馬,不知從哪兒來,於是我這個罪人不但羨慕她,甚至認為她的神態、她的動作都有一種不富裕的人所缺乏的特別之處,這就象奴性十足的人遇到比自己身分高貴的人,往往從他們普通的外貌就一眼看出他們出身上流一樣。關於娜傑日達·爾沃芙娜的內心生活,我隻從別人的閑話當中聽到一點。據本縣人說,五六年前,她還沒出嫁,她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她熱烈地愛上了目前跟我並排坐在馬車上的謝爾蓋·伊凡諾維奇公爵。當時公爵喜歡到她的老父親家去,往往整天在他的台球房裏打台球,總也玩不厭,一直玩到胳膊和腿都酸痛了才罷休。可是老人去世的半年前,公爵突然不到沙別爾斯基家裏去了。本縣那些愛說閑話的人看到這種急劇的轉變,找不到可靠的根據,就作出各式各樣的解釋。有人說,公爵已經發現相貌不美的娜傑日達鍾情於他,卻又無法回報,便認為自己既是正派人,就應當中止這種來往。另外又有人斷言,沙別爾斯基老人發現她女兒何以憔悴,就向不富裕的公爵建議同她結婚,公爵卻想不開,認為這是要收買他和他的爵銜,一怒之下說了許多蠢話,吵翻了臉。這些閑話究竟是真是假,那很難說,不過公爵一向避免談到娜傑日達·爾沃芙娜,可見那些閑話多少總有一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