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晚就更難轉圜了,自作孽啊。

我隻好招來蔡公公,讓他去瞧瞧嶽雲,看他可用了晚膳,看他在幹什麼,一探先機。

蔡公公回複得很詳細,他說贏官人用得比昨日略少一些,阿膠鯽魚湯一口都未喝。

……真是,我不叮囑了不在跟前盯著還真是不行!我皺眉暗責,起身喚人穿衣。

待宮人用黃羅細絹擦拭完身上水漬,披了襴袍,頭發也琯好,蔡公公又來報----嶽雲用了膳後,竟然踱到棋盤邊,手拈著棋子,隻茫然看,如此已有好一陣。

我心中一動,憐惜之意把什麼抑鬱的火也澆沒了,趕緊領著宮人,在香盒團扇的簇擁下,堂皇折回書房內殿。

示意眾人止步,我繞過屏風,一眼就看到嶽雲背對著人,正站在塌前端詳----他手裏還握著一枚黑子。

我走他身後,見嶽雲原來隻是將黑子白子一一擺在棋盤上。可是,竟然是落在一塊塊方正的棋格裏。

……嶽雲連應該擺在縱橫線上的基本規則都不懂。

我凝視著棋盤,心中酸澀----他二十三年來,大概從未碰過琴棋書畫這類悠閑消遣之物?他爹還會“欲將心事付瑤琴”呢!卻隻教養兒子打仗操練嗎?

嶽雲轉頭看我一眼,還是不發一言,卻徑自將一枚枚棋子收回匣子裏。

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再繞到嶽雲對麵坐下,從匣子裏也掏出一枚白子,溫言喚道,“雲兒……”

嶽雲起身,要告辭回偏殿休息。

我把玩棋子道,“雲兒不陪朕玩一局嗎?”

嶽雲平靜道,自己隻知軍營與征戰之事,不會下棋,怕攪了官家的興致。

我柔聲道,“教雲兒也是朕的興致”。說罷將白子往他手掌心一塞,“雲兒是戰將,下棋與兵法有幾分相通,不信試試就知道了。”

“咱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吧,雲兒看這縱橫十三道線,無論橫豎斜,誰先讓五顆棋子連成一線,誰就算贏。”

說完我啪一聲,就落了黑子。“雲兒?”我含笑看他“要堵截朕啊。”

嶽雲沉默不答,卻也將手中棋子,敲在了棋盤上。我們便這麼你來我往地玩起了“五子棋”,他下得極其認真專注,一盤過後,便能贏我。

我整個過程都一心幾用,一方麵苦苦應戰,敏銳地掌控氣氛,時不時需要輕笑,又需要做凝神思考狀。另一方麵,則癡癡盯著他的手指----溫暖的燭光仿佛都給他指尖鍍上了一層金色,這金色又流瀉到潔白剔透的棋子上,滿眼熠熠生輝。

不知嶽雲眼中的我,是不是也一樣明亮?

這一刻,殿內暗香流動,脈脈無語。唯聽得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還有金銅飲水龍漏出滴滴甘露,被銅鑄獅子張口承接一一潤澤無聲。

終於,看嶽雲神色似乎釋然了些,我便把握機會,在一局散後收拾棋盤時,又輕輕撫住他的手背。

嶽雲抬眼問,“官家累了嗎?”

我搖頭,凝視他,輕聲道,“雲兒,朕雖然與張子正也下了幾盤,但雲兒不知,朕坐在此處,他卻是跪在地上,並非如咱們這般對弈……”

他不掙脫我的手,卻道,“官家是要我也跪在地上嗎?”

我真惱了,低低斥道,你這小冤家,明知----

我朝他揚起手。

他不避開,我便狠狠,狠狠地,刮了一把他的鼻梁。他猝不及防,又驚又愣,“疼!”

叫出口他才意識到----又悔自己,又氣我如此,真個也麵紅耳赤起來。

如此倔頭倔腦的別扭勁,其實也可愛之極。我惱他之餘,更忍不住哈哈放肆笑了。

嶽雲使勁兒捏著手裏的棋子,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索性幹脆偏頭不看我----他自然看不到,我雖然笑,但盯著他的眼神其實漸漸充滿無限憐惜:從前浴血歸來,他的性子絕不會對爹爹嶽飛說傷處疼。而冤獄被刑訊時,他隻死死咬牙不吭一聲……我大概,是第一個讓嶽雲叫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