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必須想出新的解決之策。”
“在那之前,雲兒,你與你父親,都稍作忍耐,好嗎?而且朕與你說的,還隻是冰山一角----”
我歎口氣,做摯誠狀,直勾勾地注視著嶽雲----這孩子長得肯定是像娘,英姿勃發中才略帶秀氣,從軍十多年,整張臉卻毫無粗獷感。就算他生氣時,或倔強冷著表情……也讓我看了禁不住
想捧在手心裏寵愛,或做小伏低地讓他出氣。
哪位大神說過,先愛的,愛更多的,總是吃虧。看著嶽雲的表情,我隱隱為自己的將來叫苦。整天看喜歡人的臉色,這樣的日子到底叫幸福還是叫悲摧?……我能不能想辦法不要那麼悲摧?
是不是就不要太順著他?還是要想法子建立威嚴,讓他聽我的?
心思飛到九霄雲外,又如走馬燈一輪。嶽雲心中最有威嚴的,就是他父親嶽飛。我要怎麼做,才能,不敢說撼動,起碼得拿出個姿態來吧?再細想嶽雲的家庭和弟弟----一個念頭越發清明。
從嶽雲娶的妻子看,嶽飛不是很有政治頭腦。鞏氏出身平平,換了我,好歹也要和其他“中興四將”的家族聯姻,掛上關係不是?最好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哼,現在嘛,嶽雲是不能動,但
他還有個弟弟嶽雷!
我光明正大身為天子,當然有資格插手臣子的婚姻吧!瞧我給十六歲的嶽雷選個好老婆!這個人選,必定不符嶽飛的心意,但卻對嶽家絕對有利!到時候,我就看嶽雲支持誰!
想入非非的我,突然聽得嶽雲道----“官家的心,大得很。”
猝然我都有些糊塗,以為他看穿我妄圖挑戰他爹嶽飛的威信,一驚之下,他已將手自我的袖子內抽走。“本朝一百六十多年,曆代聖君都望幽雲十六州而不得----官家雄心壯誌,嶽雲佩服。”
“那雲兒的心呢?”我聽不出他是讚賞或譏諷,隻反問,又順勢振振道,“朕有如此自信,也是因為如今朕有你們父子襄助。雲兒,你的心裏,難道就沒有這般夢寐之事嗎?”
說著,還自己舉起桌上水酒,刻意斟滿一杯,舉在手裏,衝嶽雲晃晃,做引誘狀,又夾了肉食,分而食之。
他終於接過杯子,仰頭猛飲幹淨,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我,自胸內長長透出一口氣,卻並不多言地也與我一並吃喝起來。
那晚在回宮的路上,天氣越冷,青石板都被凍出了霜,馬蹄踏在麵上,不時打滑。但如此寒冷,卻襯出冬夜梅花陣陣幽香,又令圓月分外明亮,照得一路通透如琉璃鋪就。
方才了些飲酒,如今身子還是暖的,我搓搓手,自己係好鬥笠,又轉頭去看他。
他沒看我,一直極少說話,估計是需要思索判斷皇帝趙構的“策略”到底是好高騖遠,還是高瞻遠矚。我看了看他握韁繩的手----應該不覺冷吧,可我更希望,他的心裏也暖洋洋。
思量一陣,我輕輕開口。
“雲兒,朕能今夜與你掏心掏肺地說話,實在喜歡極了。”
他嗯了聲。
“雲兒心裏怎麼想的,不要顧忌,直直說與朕聽可好?”
他看我一眼。
我低聲道,“其實,朕想聽的不獨是這一件事,隻要雲兒願意說,任何事情朕都會仔細聽----”我真覺得,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似乎是缺少了某個角色,看到這機會,我厚著臉皮也要自薦。
一會,他靜靜道,“不知官家,想聽我說什麼。”
“這----嗯,雲兒你十二歲就進了軍營,十幾年大小征戰不下數百回,對於金人戰術,彼之所長,一定頗有心得吧?雲兒覺得,與金人交戰,最要緊的是什麼?”
他首先說父親嶽飛懂得更多,頓了頓,答曰,我以為,心中無懼,不懼戰死,心無旁羈。
我策馬與他並肩而行,乘機注視著他。嶽雲的思緒仿佛也因為我的問題而回到了從前,神色端毅,緊抿著唇,又略帶三分迷茫,三分肅殺地,望著天空----我突然感覺,從前同樣寒涼的月光
,也曾照著廝殺後的屍骨遍野,他騎著馬,於高崗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也是同樣的表情吧?
不,月光共甲胄同色,殘血幹涸入黃泉。戰爭殘酷,但保家衛國的戰士從不迷茫。
那嶽雲在想什麼?
我看著他,低低道,“雲兒是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唉。朕想起你誅夏金吾一役,渾身上下可受了百餘處傷,血把盔甲都染紅了。雲兒,你從不畏死,莫非是心中沒有放不下的事?”
他聽出了擔憂之情,總算回神答道,我每次出發前就立下軍令狀,若不取勝,甘由我爹處斬。官家所說的放不下,我並不明白。
我長歎一聲。
他回頭望著我,又道,“我武藝高強,我爹都放心得很,官家不必----官家如今竟心痛我嗎?”
“朕一直心痛你。”我扭頭,表麵,隻淡定轉圜道,“你讀史書,自然知道漢代霍去病年輕夭亡,武帝劉徹有多痛心吧?朕也一樣,憐惜你這般人才。所以……得知你那樣拚命……朕確實心
痛。”
嶽雲流露不信的表情,一副“你心痛心痛憐惜憐惜個啥?分明我這輩子被折磨得最慘就在你手裏”的無語樣。大概又想到那個“笑刑”,他更是偏過頭去了。
我口裏發苦,斟酌著要不要道歉,要如何道歉。
兩人默默無言行了一陣,卻又聽嶽雲道----官家天子之尊,希望事事都如意,人人都依從,若是受挫,官家便會用盡手段來達到目的---嶽雲領教了。
這……我含混言辭。如果用這來解釋趙構行為前後巨大差別,也不錯。沒錯,就讓他們以為,我一開始就不是真要傷害,而是要“馴服”吧!
悄悄再打量嶽雲神色,他貌似平靜道,我知自己性子倔強,並不討喜----官家卻將我留在身邊----今日希望官家明示一句,從今往後,官家到底期冀我嶽雲如何?
希望你如何啊……
我喃喃道,心想,希望你得到很多很多疼愛情意,希望你總是能笑,希望你再也不知道,疼是什麼感覺。
終於,斟酌詞語,真摯溫柔地看著他,緩緩開口,“朕希望你好好的。”
他抿抿唇,簡單道了一個“是”字。
我又硬著頭皮,想讓氣氛輕鬆,加之還兼一點壞心,繼續道,“朕還希望,日後你我君臣私下也能如武帝與景桓侯一般親密,更能依大漢王朝風範行事----範我者,雖遠必誅。
嶽雲起先聽得專注,良久,不知道是不是總算想到了霍去病和劉徹那有的沒的傳說中的關係,臉微微漲紅,扭頭含混道,官家有心----臣銘記了。
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現,自顧自道,“當然,朕萬萬不願你如他一樣,那麼早就離世,朕覺著,最好等朕活到八十歲,那時候,你也是老頭子----再尋個風景好風水好的地方一道埋了。”
看著嶽雲皺眉不自在又不能言的模樣,我終於暗暗齜牙咧嘴地笑得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