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Josef博士完成了對騾子的采訪,同時還采訪了花姑和雲中飛。這天晚上,Josef博士興奮地來到二號首長住的窯洞,剛坐下就談起了騾子。
“感謝你給我推薦了騾子。他的確充滿魅力。可是他魅力何在呢?”Josef露出了困惑,“我把握不準騾子的價值追求。我覺得用我們熟悉的任何價值標準去解讀他都不確切,甚至風馬牛不相及。”
不等二號首長開口,Josef博士又說了下去。
“首先,人世間最普遍的價值標準就是追求財富,騾子不僅對財富無動於衷,甚至可說蔑視。那麼,他追求神聖麼?也不對,他說還黃金和還一根針一樣,他壓根就沒覺得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可見他對神聖也無動於衷。那麼他是為真理或正義麼?同樣不是,他說黃金要是財主的,他照樣也會還黃金。還有,我們大多數人都隨波逐流地活著,或者說集體主義地活著,我們懼怕孤獨,追求時尚。可是騾子毫不為他人所動,自行其是地活著自己。還有,我們大多數人都想智慧地活著,能夠圓滑地應對萬事,可是騾子也不羨慕智慧,活得簡單甚至愚蠢。總之,財富、神聖、真理、時尚、智慧他都沾不上邊,你說,他是個什麼人?”
二號首長喝著茶,微微笑:“所以我說過,他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
“那他究竟是哪個世界的人呢?”
“我覺得他應該是美學世界的人。”二號首長抿了一口茶,“騾子活得自由、活得個性,活得不功利,這正是美學的本質。可以說,他超越了我們這個世界,從而在美學的意義上實現了自己。其實,這也是馬克思的人類憧憬,馬克思說過,共產主義是個性發展和自由的唯一社會。”
“你是說,財富、神聖、真理、時尚、智慧沒有價值麼?”
“財富、神聖、真理、時尚、智慧隻是我們的手段,不是我們的目的。如果我們把這些價值當作目的,毀滅的就是活生生的個體生命。”
Josef心有所動:“難道真理、智慧、神聖也是這樣麼?”
“真理、智慧、神聖確實很有誘惑力。但是你想想,真理、智慧和神聖意味著正確,意味著人類隻有一種可能性。這就扼殺了自由。更重要的是,不可能人人都達到這種境界。要天下人都活得像聖人,無異於屠殺人類。”
聽到這裏,Josef提出了一個十分刁鑽的問題。
“要是人人都隻需憑借個性意誌自由發展,從而進入美學,王麻子是不是也應該得到尊重呢?他不也是一種個性生命姿態麼?”
二號首長笑了笑,又做出了自己的解釋。
首先,王麻子深陷物欲人生不能自拔。他隻是自然地活著,或者說他隻是動物性地活著。他從來就沒有自由過。按騾子的說法,他壓根就沒活過,他不屬於人,充其量隻是一個類人猿。其次,王麻子的存在是以剝奪他人的自由為前提的。通俗地說,他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一個敬畏自由的人不僅要敬畏自我的自由更要敬畏一切人的自由,並且為此而承擔。這是馬克思說的,個人的自由以他人的自由為前提。騾子不屈不撓地還黃金,就是為自己的自由選擇而承擔。王麻子能做到嗎?因此王麻子是一種反自由的動物。我們不妨叫他惡人。惡的本質就是扼殺自由。
Josef感到一陣激動,看著二號首長。
“我可以坦率地問你幾個更具體的問題麼?也許有點敏感……”
“說吧。不過,我的回答隻代表我個人。”
Josef掏出了筆記本,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我的中文不太好,請你說慢一點。”
以下,就是這次采訪的記錄整理。
Josef:“你給我講了兩個版本的長征。一個是騾子的長征,一個是你的長征。我理解一個是道德的長征,一個是政治的長征。你怎麼認為?”
二號首長:“其實政治也是為人的自我實現服務的,也就是說,政治本質上必須有道德承諾。如果我們忽略政治的道德本質,僅僅把政治看作對社會製度選擇之間的力量博弈,即狹義政治,那麼可以說,你的說法是對的。相信很多學者也會這麼認為。但我不想強調二者的差異而更注重二者內在的一致性。”
Josef:“你是想強調你的長征具有政治上的真理性麼?從而與騾子的道德追求在價值論的王國會師,亦即你們是真理巨人,騾子是道德巨人,因而你們同為價值巨人?”
二號首長:“恰恰相反,我想忽略狹義政治的考量。”
Josef:“這怎麼可能?你的長征本質上就是政治鬥爭。”
二號首長:“你知道鋤頭的本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