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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同往常一樣,成都明月舞廳熱鬧非常,明明暗暗的燈光中,摟抱著的男女翩翩起舞,光怪陸離。
成都雖地處內陸,卻總是得時代風氣之先。跳舞在成都發展很快,舞廳也多,但像明月這樣高檔次的舞廳還是少。能進入明月舞廳跳舞的都不是等閑之人,因為票價貴得驚人。
明月舞廳有一個固定的保留節目——舞客們每每跳到中途,意致最濃時突然熄燈,黑暗兩分鍾,而這正是好些跳舞男人所期待的。在這黑暗兩分鍾內,他們的激情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釋放,而且,他們可以對自己心儀中的舞伴談些跳舞之外的事。
舞女中,長得最漂亮、舞跳得最好的當數曲折折。這個晚上,曲折折簡直被一個鷹鼻鷂眼的男人包了。不用說,這個男人是花了大價錢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可以理解的。
夜深了,舞廳散場關門。這時,如果心細的人就會注意到,四樓上好些房間的燈亮了,但很快又熄了,隻有中間那間房的燈還亮著。明月舞廳是一幢五層樓的法式建築物,從一樓到五樓,門類俱全。舞廳餐廳咖啡廳高級房間等等,一條龍服務。
這間亮著燈的房間不大,也就十多平方米,設施齊全,鋪著地毯,一張西式銅質大床占了房間的大半。臨窗一張梳妝台。兩張沙發,配矮腳西式玻晶茶幾。裏間有盥洗室。
曲折折在陪那個鷹鼻鷂眼的男人喝酒。煙是和事佬,酒是色媒人。
鷹鼻鷂眼男人,看上去三十來歲,有點江浙一帶口音。他對曲折折說,他是下江人(成都人對從長江下遊來的人,主要是江浙地區的人的統稱),名李鏹。他在上海做西藥生意,很成功很發了些財。因為讀書時就對曆史上號稱溫柔富貴之鄉且名勝古跡眾多的西蜀蓉城心向往之,這次專門來成都玩。
古詩曰:三杯茶酒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鷹鼻鷂眼的李鏹驚訝地發現,這個與自己近在咫尺,二十多歲,長相俊俏的摩登女郎曲折折酒量之好讓他咋舌,肚子簡直就沒有底。夜越漸深了,瀘州老窖已經喝光了兩瓶,酒量很好的李鏹喝得有點暈乎了,而麵前這個年輕女人卻越喝越精神。酒後的她,越發顯得桃紅李白、妖嬈動人。
其實,這個自稱李鏹的下江人,是中央參謀團軍政處處長康澤手下的一個幹將,也就是月前在望叢祠,章名高陪著他見劉神仙的那個李組長。
自稱李鏹的重慶來人,一心想把曲折折灌醉。他知道這個名舞女路子多,消息靈通;特別是與四川省成都市多個上層人物有染。他想把她灌醉後,從她口中盡可能探得一些有價值的情報。
故作清純、故作頭腦簡單的曲折折,早就被冷開泰發展成了線人。具有相當職業敏感的她,發現這個“下江客”可疑,於是將計就計。
曲折折眨著水波盈盈的鳳眼傾聽下江客述說。對下江客想把她灌醉佯作不知,抿嘴抿嘴地笑著,光可照人,表麵上平靜無波,心中疑竇叢生。在她看來,一般花了高價錢的嫖客,應該早就像餓狼似的撲上來了。而這人卻穩起,東說南山西說海。未必這家夥性功能有問題?他花大價錢買我來,未必是專門一睹我的芳容?未必就像川戲《賣油郎獨占花魁》中,我是花魁,遇到了一晚上都不動手,憐香惜玉的賣油郎?她想,我做出一副已經醉了的樣子,看他又如何?
下江客中計了。看她有了醉意,他先是裝出一副很仰慕的樣子說,曲小姐,你大名在外。我知道,很多省市要人都來找過你跳舞?比如,那個叫“範傻兒”的師長範紹增,還有大名鼎鼎的省府秘書長鄧漢祥……
曲折折聽他說起範傻兒,笑彎了腰。說:“範傻兒哪會跳舞,隻曉得把別個的腰杆抱得梆緊,牛蹄子往你腳上踩,根本找不到點。省府秘書長鄧漢祥呢,別看他表麵上文質彬彬,卻是個跳舞高手。不過,鄧秘書長跳舞不來舞廳,到時候派車來接我……這些人家中有舞廳。”
下江客覺得曲折折有點醉了,進一步誘導:“這麼說,四川省成都市的要人,沒有一個你不同他們跳過舞的?”
“是。”
“那我問你一個人,四川省稽查處處長冷開泰你與他熟不熟悉?跳沒有跳過舞?”
下江客這一問就完全露餡了。
“熟悉熟悉,當然熟悉。”曲折折說,“我聽人家說,冷處長是土匪出生,不想他舞跳得好,還愛擺龍門陣。”曲折折對下江客誘敵深入。
“他給你擺過些啥龍門陣,能不能擺來聽聽?”下江客做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
“他擺的龍門陣多了。政治軍事,天上地下,他一高興,啥都說。你想聽哪方麵的?”
職業的敏銳突然截住了下江客。他突然察覺,自己這樣下去,很容易引起這個看來有些文化的頭牌舞女懷疑,今後有的是時間。於是,頭腦有點不夠清醒的他主動中止了這個話題,說:“今晚就算了,我不問了,你也不擺了。良宵一刻值千金。我們睡了吧?”這會兒,他臉露淫邪。“以後我會找專門的時間聽你擺冷處長擺過的龍門陣。我會按時間付費的。”
“好呀!”曲折折裝出一副財迷心竅的樣子,兩隻小手一拍,“我就等你來聽我擺龍門陣,先生你還要在成都住一段時間吧?”
“是。”
“你住在哪裏?可以告訴我嗎?如果你沒有時間,我主動去找你擺好不好?”
“好呀!”下江客因為有點醉了,就把他的住址告訴了讓他心動的舞女:“綿花街浙江會館。酒喝高了的他,萬萬想不到,他這一說就已經死到臨頭了。”
曲折折做出一副愛錢如命的樣子,小手一攤,她要下江客先把這部分的錢付了。強調,這部分錢是陪舞、陪酒錢。接下來陪睡,睡後再付錢。
這樣一來,下江客更認準這個舞女婊子,就是一個愛財如命,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婆娘。
偏偏倒倒不能自持的下江客很豪氣地將帶在身邊的一個三倒拐黑公文皮包拿在手中一拍,唰的一聲,拉開拉鏈,從中拿出一本支票拍在桌上,執筆在手,唰唰劃了一張一千大洋的支票,撕給曲折折。這確實是一筆大錢。大洋又稱光洋、鷹洋,在當時很值錢。一個很有些名氣的大學教授,月薪不過三四百大洋。一個上等人家拉黃包車包月的車夫,一月是八塊大洋,而這八塊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過不錯的生活。
帶了些酒意的下江客,可能因為日常生活糜爛,手上過的女人太多,成了個銀樣鑞槍頭,幾下就萎了,身子朝裏一滾睡了過去。睡成了一條死豬,打起鼾來。曲折折很清醒,她確信下江客睡得跟“死”了一樣之後,起床躲到盥洗間,開燈翻他的三倒拐黑皮包。皮包裏有一本支票,一個工作證,還有一支小巧玲瓏的特製德國手槍。工作證上貼有這家夥的照片,這家夥的真實姓名是劉大江,職務中校,供職單位是中央參謀團別動隊。工作證上蓋有中央參謀團的鋼印騎縫章。
曲折折心中完全有數了,她把皮包給他還原,睡了。第二天,兩人一拍兩散後,曲折折秘密去了省稽查處,向冷開泰作了報告。冷開泰聽後大喜,獎勵了她。隨後,冷開泰立即趕去省府,向鄧漢祥作了報告,並聽取鄧漢祥指示。
這個晚上,成都下起大雨。半夜以後,整個成都更是暴雨傾盆,天上不時劃動金蛇似的閃電,雷聲隆隆。這時,三部張著黃色帆篷的軍車從成都警備司令部開出,披風頂雨,向浙江會館方向急駛。借著閃電可以看清,大卡車的雨篷中,一排排全副武裝的官兵站在車中持槍肅立,殺氣騰騰;汽車前麵的大燈賊亮賊亮,像閃光的利劍,一路劈開無邊的黑暗。
三部軍車風似的來到了浙江會館門前。車未停穩,車上下餃子似的跳下來足有一個排的官兵,四五十人,其間還有一些武裝便衣。成都警備司令嚴嘯虎和省稽查處處長冷開泰都親自來了。訓練有素的官兵上房的上房,架槍的架槍,翻牆的翻牆。捶門的捶門。內中遊動的那些穿黑衣服的便衣,像蝙蝠晃動著死亡的陰影。
門捶得山響,又有兵門在門外大聲喝喊。然而,這巨大的響聲全都淹沒在嘩嘩的大雨聲裏。
哪個?好半天,門裏才傳出守門老頭有氣無力的聲音。
開門!我們是警備司令部的!門外傳來的聲音非常蠻橫。
守門的老頭磨磨蹭蹭。而這時,睡在樓上客房裏的重慶萬能特務劉大江已被驚醒。他情知不好,從枕頭下摸出手槍頂上子彈,一骨碌躍起,動作狸貓似的敏捷。門被轟地推開,大批武裝士兵進入。
重慶萬能特務劉大江不驚不詫,斜著身子,用槍管將窗簾往邊上一挑,借著空中金蛇似的閃電,看得清地形對他很不利。樓下是敞壩,無處藏身,也無法逃遁。這時,門“咚”的一聲被撞開,劉大江開槍了。砰的一聲,第一個衝上來的便衣應聲倒地。趁天空一個驚雷炸響,重慶來人一個箭步躥上窗台,破窗而出。就在他跳到離窗最近的那株大芭蕉樹下,想以這株大芭蕉樹作掩護以求一逞時,被埋伏在那裏的幾個便衣生擒。
劉大江酒後失言,栽在了一個舞女身上。
很快,被綁得粽子似的劉大江被甩到車上。三輛軍車,又借著雨夜的掩護,疾馳而去。整個過程雖然驚心動魄卻是相當短暫。
此時此刻,正是蓉城最黑暗的子夜時分。
當天晚上,在省稽查處一間陰森恐怖的刑訊室裏,冷開泰沒有費太多的功夫,撬開了重慶萬能特務的嘴。冷開泰不敢怠慢,當即向鄧漢祥報告。秘書長在欣喜之餘感到震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康澤到重慶的時間不長,手卻已經伸到成都來了。鄧漢祥要冷開泰當即處死這個重慶萬能特務。冷開泰提出他的擔心,如果這樣一來,我們同重慶方麵就完全撕破了臉,沒有一點回旋的餘地了!
秘書長交代,不要打驚打張,秘密處理。於是,冷開泰當晚將劉大江秘密處死,草草往西門外一個爛墳園裏一埋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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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成都西郊三洞橋畔的帶江草堂,是家有名的川菜館,鰱魚做得之好,有口皆碑。這家老板慧眼獨具,截取浣花溪三洞橋到餐館處約五百米的一段活水,兩頭築上籬笆,水中養著一斤來重活鮮鮮的鰱魚。客人來了,現撈現做,加上多年獨到的烹飪技術,魚沒有不鮮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