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小磯泰子相隔20年之後的重逢,是在回家途中的公共汽車上。
我的家,從市中心乘國營電車需30分鍾,換乘私營地鐵需20分鍾,再乘公共汽車又需30分鍾,就是這麼一個十分偏遠的所在。七八年前都是麥田的市郊,如今完全變成住宅區了。公共汽車也是兩年前才通車的。
那天,我從公司回家,大約7點鍾了。我正拉住汽車吊環站著,緊傍著我的一個三十四五歲的女人,不知為什麼向我點點頭,並用驚喜的語調說道:“噯!您不是濱島先生嗎?”
那個女人穿著整潔的連衣裙,手裏握著小皮包。這是初夏的事。
我被人招喚著姓名,可並沒有馬上認出那個女人來,但對方卻閃著親切的目光微笑了。
女人的眼神,開始喚醒了我的記憶。
那個女人長著鼓脹般的厚眼瞼,我忽然想起了這副腫眼泡。
“啊,您是泰子女士吧?”我感到意外地回聲問道。
“嗯,是的,認出來了嗎?”
那個女人仍在笑著。
“好不容易才認出來了。”
我說好不容易,是有深意的。是年紀大了嗎?在印象中,那個女人的麵貌已經起了顯著的變化,20年了,變化是當然的。記憶中的那個苗條纖弱的體態無影無蹤了,站在這裏的是一個微微發胖的、臉上現出細小皺紋的中年女人。
“是嗎?”那個女人難為情地笑著;“已經很像老太婆了吧?”
她笑的時候,眼角聚攏了皺紋。
“並非如此,但總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已經胖起來了嗎!”
那個女人原先是瓜子臉,如今胖得圓圓的,瘦細的身體也變得結實了。
“這可真是巧遇啊!”我說。
“真的,想不到在這裏遇上您了。濱島先生,是什麼時侯乘坐這輛公共汽車的?”
“嗐!為了掙幾個工資,總是這樣匆匆來往京橋之間的。”
“噢,是嗎?奇怪呀,我是一直乘坐這輛公共汽車的,可怎麼一次也沒遇見您呢?”
“是嗎?”
我暗暗觀察那個女人的打扮。提著的皮包確是婦女用的手包。她說經常乘坐這輛公共汽車,也許就在附近上班。
“在這附近住著嗎?”我問。
“是的,就在XX下車。”
XX,是我下車的前一站。
“想不到,我是下一站。”
“是嗎?”
那個女人又吃驚地睜開了她那有特征的厚眼瞼。
“什麼時候住這兒來的?”
“已經五六年了。”
“咦,我7年前就搬來了。真奇怪,怎麼一次也沒遇見過您呢!”
“我也是啊。”
我們就這樣久別重逢了。
這瞬間,20年前的往事,和我同樣地也在那個女人的眼波中泛起。
說起20年前,日本正陷入毀滅性的戰爭災難之中。
泰子和雙親一起,恰恰住在我家前麵。我那時住在品川附近。
泰子住在我家前麵,大約有兩年左右。她父親在一個什麼地方的公司裏做事,是因為調任才遷居過來的,過了兩年又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那時候,泰子才十四五歲,是女子學校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學生。
我和泰子經常見麵,可還沒到十分熟悉的程度。她的父親是個職員,儀容相當嚴峻,和我家僅是普通的鄰居關係,沒有什麼特殊的往來。
我和她沒有熟稔起來,還有另一個緣故。那時我十六歲左右,看見她穿著水兵式的女學生服,總覺得目眩神移。那時,每當她在我麵前款款而過,我心頭就閃出一種說不出的隱情。由於這個私衷,我常悄悄打開迎街的樓上拉窗,凝神屏息地偷偷觀看她。
那時她那副厚眼瞼,常常映現出異常的個性美。
現在,在公共汽車上重逢,能夠如此親熱地開口說話,大概因為都長成大人了吧。隻是在她那方麵,倒因為事出意外而臉上稍稍顯出了赧紅。
“令堂健在嗎?”她向我問道。
“不,已經故去了。”
“喲,什麼時候的事啊?”
“已經十四五年了。”
“是嗎,令堂原是健康的呀。那麼,您可孤單啦。”
我想,不用說,她已經嫁了人啦。但我沒問這事,隻詢問了她的雙親,回答說也都去世了。我現出難過的表情,眼裏泛出了她父親的麵影。
這時公共汽車已到了她該下車的車站。
“那麼,我告辭了。”
她那有特征的眼裏閃出笑意,急忙向我道別。
“我們住得很近,下次見麵的時候,請順便到我家來做客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分開其他乘客,走出車門。
從開動的公共汽車上看去,她從車外向我站著的窗前鞠躬告辭。
20年前的鄰居少女,那一天在我心中掀起了一道小小的漣漪。我回到家,告訴妻子說今天遇見了一個很久沒有看見的人。
“是嗎?”
妻子隻是像有興味似的聽著。事後我想,去泰子那邊倒是很方便的,可並沒有料到事情在此後的發展。
二
在公共汽車上再次遇到她,是在一周以後。
“想見麵,今天就又遇上了。”
她笑著。前一次會晤,我們之間采取了相當客氣的態度。那是因為我們年紀都相當大了,而且她也成了人家的妻子。
“我家離得很近,就在那邊,請順便去玩吧。”
她在殷勤地邀請我。由於離我下車的車站隻隔一站之地,走著去也可認一認路,就決然由她領著下了車。我當然是滿有興趣的,所以一點也沒有表現怠慢。
說是近,走到她家也要花去10分鍾。橫過大街上櫛比的樓房,要走一段田間小路,迎麵閃著另一個住宅區的燈火。
我和泰子稍稍拉開距離地步行著。
“不會給您添麻煩嗎?”
我問道,因為想到她已經有了丈夫。可另一方麵,從她約請我去的情況看,又想探探她是否還在過著獨身生活。
“不,一點也不會……誰也沒有。”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但說誰也沒有,是意味著丈夫外出了,還是獨自一個人生活呢?這一時還判斷不出來。
“孩子呢?”我又問起來。
“有,是一個6歲的兒子。”她爽快地回答。
“那是很有樂趣的啦。”
我說。當然,這就不用再考慮她沒有結婚的問題了。
“相當遠啊。”
我在微暗的小道上說。走在旁邊的她,腋下夾著一個皮包,我判斷她有工作,可不知道是什麼積業。
“頭一次,誰也這麼說,習慣了就不覺得遠了。”
她像分辯似的解釋著。
“天黑啦。太晚了,您丈夫不接您來嗎?”我小心地開始探詢。
“不,那樣的人沒有。”她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了。
“咦,怎麼回事?”
“死了!”
內心像被輕擊了一下一樣,我一麵感到放心,一麵又覺得危險。
“那實在是……什麼時候啊?”
“4年前。”
“是嗎,太不幸了。”我心不由衷地這樣說。
“是的。主人活著的時候,真是什麼也沒想過,但主人死了,靠一個女人工作,生活可真不容易呀!”
“對不起,幹什麼工作啊?”
“保險公司的收款員。”
她怯怯地回答。這使我理解她腋下為什麼老夾著一隻黑皮包了。
“濱島先生呢?”
她把話題轉向我這邊來。
“嗐,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公司裏做事。”
“那很好嘛!孩子呢?”
“沒有。”
“啊,那太寂寞了吧,已經結婚幾年了?”
“不久就到10年,漸漸覺得無聊起來了。”
“那麼說,太太是很幸福的了!不管怎麼說,沒有比死了丈夫的女人更不幸的了!”
我大體上了解了她的處境。
走進另一個街道,她說聲失禮,請我稍等一會兒,就向食品商店走去。我邊等邊看,她拿著牛肉和蔥出來了,不過都是一點點兒。
“這麼晚去拜訪不好吧?”
我和她並排走著,她說,“不,一點兒也沒關係。我就是主人,誰也不會多心。”
她領著我來到她家門前,這是一個低矮的破舊的房子。
“請!”
她先把門打開,門沒上鎖。
“屋裏亂糟糟的,就會收拾好的。”
我在外邊等著,不一會兒,她把我招呼進去。
家,好像是臨時性木扳房改裝成的低價房屋。盡管如此,6疊和4疊半的兩個房間,卻收拾得幹幹淨淨。外人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喜好清潔的,雖然貧窮,卻很注意室內的整頓。
“小健!小健!”
她向裏麵呼喚著,一個小孩應了一聲。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大腦袋的男孩。
“來,向伯伯問好1”
她說著,男孩卻吃著眼睛盯著我,一直站在那裏。小孩子想不到初次看見被她母親領來的陌生男人,有點認生哩。
“喂,呆看什麼,趕快規規矩矩地問好!”
男孩這才跪下膝來,對我說道:“您好!”
“好聰明啊。”我誇獎著,“幾歲了?”
雖然從她那裏知道了年齡,我卻特意和藹地問道。
但是,男孩沒有作答,卻立刻站起,跑到裏麵去,掩著半個身子窺望起來。
“喂,好好地回答呀!”泰子向裏麵嗬叱著。
“幾歲了?小健!”
男孩被母親申斥了,也不開口,第三次吆喝著,才被迫說出:
“6歲……”
“這個孩子,現在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男孩叫健一。他出外玩去時,泰子才端茶和我談起話來。
“因為是母親,所以不能過於嬌慣他,可我是個女人,還是無濟於事的,漸漸他就不肯聽話了。”地歎息地說。
“不,那樣小的年紀就很不錯,等稍大些就好了,哪家都是一樣的啊。”
那晚,我吃了她做的蔥燒肉。她在歸途進食品商店買肉,就是為了款待我的。
我想呆長了不好,坐了一個多鍾頭就告辭回家。
“又離貴宅很近,這是什麼因緣啊?怎麼樣?還請常來玩玩吧!”
地送我的時候,這麼說。
我的妻子不是那麼溫柔的女人,沒有孩子,家裏又顯得冷冷清清。這樣,一到泰子家,就深感她那溫柔的態度和妻子迥然不同。盡管是個狹小的貧寒之家,可她確像一個女人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
開始和泰子重逢的時候,好像是個從不認識的中年婦女;但第二次見麵,覺得她那20年前的風采,依舊強烈地殘存著。
我在泰子家吃了晚飯,沒向妻子說。我的內心有一種博取輕歡的衝動。如果這樣做,那就可以補救我往來於公司和家庭之間的那種寂寞無聊了,這也是一個小小的刺激呀!
三
我去泰子家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她當保險公司的收款員,同時從事勸誘服務。因為搞勸誘有回扣,可以增加她的收入。我也向周圍的朋友和熟人勸說動員,有幾個人參加了她那個公司的保險。
因為又有這層關係,我和泰子之間的感情迅速地發展起來。在公司下了班,我特意在街頭閑逛,消磨時間,約摸機會合適,就走進她家去。她那方麵,好像也在盼望我去,連晚飯都給準備好了。
我忍受不了公司那種枯燥乏味的工作,又對妻子不滿,覺得人生實在無聊極了。所以,對泰子給與的親切和溫暖,就像久旱逢甘雨般地日益眷戀起來。
這種交往大約繼續兩個月了。我初次吻她的唇,是在常走的麥田小道上,這條小道是暗黑的,而且絕少人行。這以前,盡管也常常親熱地拉拉手來,但以這次為導因,僅僅這樣已經不能滿足了。
我向她坦白地說,從20年前就愛戀著曾是少女的她,她也向我訴說了自己短短的結婚生活的不幸。
但是,我向她提出最後的要求,卻很不容易得到許諾。那是辦不到的,她哭泣著說。就這樣,從夏初重逢到現在,已近3個月了。
一天晚上,我在熱烈的接吻之後,再一次提出要求,她大概覺得已到情不可卻的地步了。
“那麼就請今天夜裏晚點來吧!”在黑暗的路端,她顫聲地答應著,“過了10點,健一就睡熟了。”
這以後,聲音更加低微。
那是一個酷熱的夜晚。我向妻子說到朋友家下棋去,9點離開家,心裏怦怦地跳動著。
結果將要發生什麼事,這不是不能預料的。但我向泰子的求愛之心,卻把一切理性都屏棄了。
接近10時,我來到她家門前。附近人家幾乎都關了門戶。我避開乘晚涼的人影,摸索著走進她家。
用手推門,門開了。進到屋裏,泰子沒有出來。打開隔扇,6疊的房屋裏掛著朦朧模糊的白蚊帳。電燈關上了。向裏窺視,泰子和健一兩人正在睡著,是真睡了?還是裝不理會?她身子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