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孔眼作者伊凡克裏瑪(1 / 3)

鑽石孔眼楊樂雲譯旅客的一隻腳剛跨上列車車廂的踏板便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隻見月台上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先生,您這是去布拉格嗎?”他問道。“是去布拉格,”旅客回答。“那就麻煩您把我的女兒範杜爾卡帶上吧。在布拉格車站會有人接她的。”說著,他把一個年約十六歲的小姑娘的手遞給了那位旅客。車站值班員的哨聲吹響,乘務員扶姑娘登上車廂,然後用手掌示意:列車準備就緒可以出發了。值班員舉起發車標誌。那位爸爸在月台上一麵跟著列車跑,一麵囑咐女兒:“範杜爾卡,祝你一路順風!到了馬上發個電報,聽見了嗎?”“聽見了,爸爸,”姑娘喊道,“到了馬上發個電報!”列車馳過出發標誌後,旅客推開車廂門迎著一陣撲麵大風把姑娘領進車廂。他還一直拉著姑娘的手,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小單間裏傳出說笑的聲音:“有一回,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呢,她給我去買襯衫,可是買不成,因為她不知道我的號碼。她剛要退出商店卻突然想起來了,於是隔著老遠大聲嚷嚷:‘我卡他脖子的時候,我這雙手總是這個樣!’售貨員於是拿來米尺,量了她雙手比劃的圓周說:40號!那件襯衫,請相信我,穿在身上甭提多合適了……”小單間的門砰地一聲撞開,衝出一個禿腦袋的旅客,大笑著嚷嚷:“該死的,太不像話了!”他一麵喊,一麵用拳頭使勁捶打車廂的板壁。鬧騰了一通之後,他回小單間去了。小單間裏又傳出原先那個聲音:“我心裏暗自琢磨,聖尼古拉什節她送了我一件襯衫,讓我好快活。聖誕節的時候我送她一頂帽子吧,出其不意她準會驚喜。我走進一家時裝店,說:‘我想買你們櫥窗裏擺著的那頂別致的女帽!’時裝店的店員說:‘請問,什麼號碼?’我不知道哇,可是我想起一件事來,我說:‘有一回我跟未婚妻吵架,我用了個網子這麼樣套在她頭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腦袋有多大。’店員於是捧出高高一大摞女帽,一頂一頂湊到我手底下試,直到我說:‘就是這頂!’我把這份禮物放在聖誕樹下,未婚妻戴在頭上就跟屁股坐在小馬桶上一樣,正合適。”禿腦袋旅客又從小單間裏衝了出來,手帕捂在嘴巴上直哼哼。之後,他推開小姑娘,上身撲到窗外,那模樣活像號角上掛著的一條毛巾。過了一會兒,他一邊喊著“該死的東西,不像話!”一邊又捶了一通板壁。然後抹抹眼睛,走回小單間去。一直拉著小姑娘手的那位旅客這會兒下了決心,他跟在禿腦袋旅客的後麵走了進去。“先生們,”進了小單間,姑娘開口了,“我叫範杜爾卡·克希什托娃,我上布拉格。”她伸出雙手在前麵摸索,手觸到了那位談笑風生的旅客的鬈發上。“我叫克拉薩·埃米爾,”鬈發旅客自我介紹道。“我叫伐茨拉夫·科霍泰克,”禿腦袋旅客說。帶領小姑娘進來的那位旅客想把手提包撂到行李架上,不小心碰了一下禿腦袋。“活見鬼,你就不會小心點兒嗎!”“對不起。”“撞著誰了吧?”小姑娘喊了起來,“沒關係,這樣的事我也有過。有一回我去寄信,我知道郵箱在哪兒,那點路我熟悉得就跟套自己的鞋子一樣。卻不料該死的郵局把郵箱挪了地方,挪近了兩棟房子,我一頭撞在鐵盒子上,受了傷。可我馬上掄起白手杖抽了那家夥兩棒子!”“請坐在這兒吧,”禿腦袋旅客招呼說,抹了抹眼睛,“靠窗戶,可以看看景色。”小姑娘摸摸坐椅,又摸摸車窗,伸出手掌像試試是否下雨似的,滿意地說:“陽光明媚哇。”旅客們靜了下來。“剛才站台上的那位是你爸爸吧?”領小姑娘進來的旅客問道。“是我爸爸,”小姑娘點點頭,“我說,先生們,我爸爸可神啦!有這樣的爸爸誰都會眼紅。我爸爸是種果子的,有一次他開送貨車撞了瘸腿鄰居戴瑪契科娃,為此上了法院。我爸爸的冤家對頭們可高興啦,謝天謝地,老克希什達這下子可逃不脫嘍,罰也會罰得他傾家蕩產呀。哪曉得老戴瑪契科娃卻自己跑到法院裏來啦,她沒拿拐棍,伶伶俐俐地跑來了。她吻我爸爸的手,感謝我爸爸開車撞得那麼漂亮,把她的腿給撞好啦。如今她不瘸了。她說,真遺憾我爸爸沒有在三十年前就撞了她,要那樣她肯定嫁人了。”“多好的爸爸,”鬈發旅客讚揚說。“是嗎?”範杜爾卡笑了。她伸出手掌,可是列車拐了彎,陽光轉到過道的窗口那邊去了。“太陽落山了,”她說。旅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了點頭。“您的爸爸呢,他是個什麼樣?”小姑娘拍拍那位愛打趣的鬈發旅客的膝蓋,問道。“我爸爸十五年前就退休了,因為他長了一顆歐洲最大的心髒,”鬈發旅客說,“大得跟個桶似的,在胸腔裏晃悠……”“那……”禿腦袋旅客有點兒懷疑。“那有多了不起啊!”範杜爾卡叫起來。“說得對。因此我爸爸跟醫學院簽了合同,他死之後心髒捐給醫學院,”鬈發旅客接著說,“有些外國人想買我爸爸的心髒,可我爸爸是個愛國主義者,他說不賣。按照合同,我爸爸既不許走路,也不許洗澡,還不許坐飛機或特快列車……”“我明白!”小姑娘喊叫說,“免得這顆高貴的心髒給碰破了或者丟失了,沒錯!”她邊喊邊摸索到鬈發旅客的手,緊握了一下。“這樣一位爸爸準是好樣兒的,您的爸爸跟我的爸爸一樣,是好樣兒的。”“說得對,”旅客說,臉上仿佛添了光彩,“有時候我陪爸爸去醫學院,在那裏他們讓我爸爸脫光衣服,教授先生用藍鉛筆、紅鉛筆在我爸爸身上畫道道……”“對,對!”範杜爾卡快樂地說,“紅鉛筆是動脈,藍鉛筆是靜脈,沒錯!”“是的,”鬈發旅客手掌按在小姑娘的手上繼續說道,“他們隨後把我爸爸送進大廳,學生們圍在他身旁低著腦袋看,教授拿根小棍兒在我爸爸身上像指點河流圖似地一邊指點一邊講解、教課,然後教授把麥克風接到一個學生的身上,一切正常,那聲音就跟打小鼓,或者像當兵的穿著靴子在走廊上踱步似的。可是,當他們把擴音器接到我爸爸的心上時……”“那聲音就像暴風雨在推向遠方!”小姑娘大聲叫喊,“像山岩崩塌!像土豆倒進地窖子,像埃米爾·吉裏爾在演奏,沒錯!”“千真萬確,”鬈發旅客驚歎地說,伸出一根手指在領圈裏劃拉了一下。“啊,先生們,”範杜爾卡高興地說,“跟你們在一起好快活。原來別人也有了不起的爸爸。”火車這會兒行駛在與公路平行的線路上,旅客們眺望窗外,隻見一塊廣告牌上畫著個巨大的藍色的心髒,從中淌出兩股水流,它們的下麵寫著:波傑勃拉德【地名,離布拉格不很遠,為療養勝地,那裏的礦泉水可以治病。】地處中心。小單間的空氣中迸濺著秘密的火花。“馮德拉切克教授都迫不及待啦,”鬈發旅客說,“他就等著用解剖刀剝出那顆不同尋常的心髒哩。”“那還用說!”小姑娘笑了,“真沒想到,又將有一顆捷克心髒聞名於世啦!”“誰能上哪兒去找像你爸爸那樣的一顆心呢,”禿頭旅客說著從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一點兒不錯,可惜我爸爸自己並不知道。親愛的先生們,我爸爸跳舞跳得好著哩!”範杜爾卡拍了一下手,“那次趕廟會,我們倆跳得可歡了,舞廳裏的人圍成一個圈兒觀看。爸爸還常常獨自表演。有一次你們猜怎麼著。那時候我還小,我爸爸吩咐說:演《紅和白》,因為演的那支曲子的歌詞是:綠和白,我們足球隊的運動衣和隊旗都是綠和白,跟斯拉維耶一樣,一抹兒綠。一名憲兵走來了,說:‘《紅和白》不能演!’我爸爸抽出一張一百克朗的鈔票遞給樂隊指揮,說:‘就演《紅和白》!’憲兵說:‘《紅和白》不能演!’兩人就這樣像打撲克叫牌似的叫到第三輪,我爸爸不幹了,‘就要演《紅和白》!’說著啪地一聲打到了憲兵的鼻子上。親愛的先生們,你們知道嗎,那憲兵在這以前長相可難看啦,因為他的鼻子是歪的,歪在右邊。流的那個血喲!我爸爸卻跳起了《紅和白》,一麵跳一麵唱:綠和白,我呀,我所愛。鄰居們暗自高興,心想這老家夥克希什達,這回可要把老本也賠光啦!沒想到過了四個星期開庭審理的時候,一位漂漂亮亮的憲兵出庭來了,他說他鼻子上挨的這一拳正是他需要的,甚至還為此預約了呢。他向我爸爸道謝,多虧那一拳把他的鼻子推向了左邊,如今那鼻子長得可端正了。莊園的一位富貴小姐愛上了他,同他結了婚。直到現在,每逢過節,我爸爸總會收到這位憲兵送的一筐小點心,冬天他請我爸爸赴殺豬宴以表示感謝!”範杜爾卡興高采烈地喊叫著說。“誰料得到呢!”禿頭旅客若有所思地說,“鼻子挨了拳頭卻得到了家庭幸福。”說著,他穿上了外套。“您的爸爸呢,他是幹什麼的?”範杜爾卡問道。“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姑娘,”禿頭旅客說,“他是那麼好的爸爸,直到今天他已不在人世我才看到他有多麼好……他經常上夜班——早晨門扉吱呀一響,媽媽便把熱水倒進腳盆,爸爸把帶家的碼在院子裏……”“什麼是帶家的?”“那是煤礦工人帶回家的一大塊煤,他們的外套上都有一個老大的口袋……過了一會兒,爸爸進屋來了,他脫掉外套,媽媽把一杯咖啡放在方凳上,爸爸洗臉洗身子,然後坐下來,就著咖啡吃塊麵包,一邊吃一邊換上一雙漂亮鞋子,穿上衣服……等他喝完咖啡,正好戴上帽子走出門,去藍星酒店跟夥伴們玩牌,我中午給他送午飯,他吃完了接著玩。四點鍾他回家來,躺在地板上說是直直骨頭架子。他睡醒之後就又去上班了。可是有一天,媽媽在腳盆裏倒了熱水……”火車速度放慢了,禿頭旅客把手遞給範杜爾卡:“姑娘,祝你幸福,我得下車了,”說著他走進了車廂的過道。火車停了下來。範杜爾卡伸手在車窗框架上摸索,摸到銅扣眼放下了車窗,她對著鄉村小站的月台喊道:“親愛的先生,給我講完了吧,親愛的先生!”禿頭旅客站到車窗下麵接著說道:“媽媽又一次加了熱水,可是爸爸沒有回來。水涼了,媽媽走出去想看看爸爸怎麼了。不料爸爸的煙鬥落到了地上……”火車啟動了,禿頭旅客小跑著跟在火車旁邊說:“媽媽拾起煙鬥哭了起來。她抓起外套就往礦井飛奔……我爸爸被岩石壓死了……夥伴們跑我們家來送信……可是不敢見我們……因此把煙鬥放在門框上轉身逃走了……唉,姑娘,你知道嗎,我從沒見我媽媽睡過覺,我醒來時她已起床……我睡下時她還在忙碌著……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睡著了……”禿頭旅客喊叫著站住了,喘著氣。範杜爾卡大聲嚷道:“親愛的先生,請原諒,我還有爸爸,請原諒,請原諒!”可是火車已拐了彎,陽光從過道又轉到小單間的窗口。過了一會兒,帶領小姑娘進來的那位旅客說道:“我爸爸是製皮工,他得了一種病。那時候人們管它叫‘惡性老人瘡’。那就是說,他的腳每年都得鋸掉一截子,因此他坐輪椅。他的愛好是種薔薇花,沿著製革廠的圍牆他種了一大溜。這種薔薇叫大元帥,黃顏色的。我爸爸知道它們開多少朵,他不許別人碰,總是親自剪下來,隻送給教堂或者年輕的小姐。後來開馬路要穿過我們的圍牆,人家就把大元帥給挖掉了,我爸爸心疼得險些送了命。可是他為自己另外找到了樂趣。他坐輪椅來到死亡拐角,在那裏指揮交通。起初他用雙手,後來用小旗子。他從早幹到晚,雨天也照樣。我不得不在他的輪椅上裝了把雨傘。這樣過了八年。他去世後,上百名卡車司機到墓地來吊唁,死亡拐角那兒的花束堆這麼高!”“有多高?”範杜爾卡問。“這麼高,”旅客說著托起了小姑娘的手,“後來那拐角又一再出車禍,人們就在那兒裝了兩麵鏡子……”“我的天哪,您也有一位了不起的爸爸她喊道,“一位變成了鏡子的爸爸!”幾位旅客相互對視了一下,隨後將目光轉向窗外。火車此刻正馳進一座小城市,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掛著兩麵圓鏡子,像兩個碩大無比的夾鼻眼鏡,鏡中照見了一個預先看不到的拐角。小單間的空氣中飛濺著秘密的火花。“你的爸爸在車站上看來挺瘦……”領小姑娘進來的旅客說著咳嗽了幾聲。“說的對,”姑娘喊道,“可是您要是一年前看見他,他胖得簡直不像話!鬧得心髒負擔過重,肝呀、胃呀、腎呀,全都出毛病。媽媽常說,這是生活放縱的結果。醫生給他規定了飲食,可是爸爸意誌薄弱,他嘴饞。後來,有個賣草藥的女人對他說,你既然沒有意誌管住自己,那麼惟一有效的辦法就隻有去找個警察對他說些不堪入耳的侮辱話了。真走運!我爸爸給帶走啦,警察局記錄下他的那些侮辱話,他在上麵簽了字。他被判了半年刑。我爸爸的那些冤家對頭可高興了,感謝上帝,克希什達這頭豹子再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啦。誰知過了半年我爸爸回來了,細長個兒像個大學生似的。他馬上在維納斯酒店舉行記者招待會,擺了許多好吃的,他說:‘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聽著,世上所有的礦泉療養院都比不上勞改所!瞧啊,我還帶回兩千克朗呢!而且健康得像條小魚兒似的!’爸爸一邊說一邊拽著外衣上的一個扣子這麼樣扇風似地扇著,那些大腹便便的鄰居不得不承認自己哪兒比得上老克希什達呀……哎,親愛的先生們,恕我冒昧,我邀請你們上赫拉德強尼宮來,在那兒我們每星期四都有舞會,你們來跟我轉圈兒吧!不過,那得從今天算起兩個月以後,好嗎?”“跳舞?”鬈發旅客吃驚地問。“跳舞,因為我已經成年啦!醫生對我說,我長到十六歲他就給我動手術。就在那個星期裏動!之後,我也能看見這美麗的世界啦。我能看見人,看見東西,還有風景,還有自己做的活兒,我編的小筐兒會有多漂亮?親愛的先生們,這樣世界準是美得很哪!”“你這樣認為?”帶領姑娘進來的旅客冷笑地說。“那當然啦!肯定是美麗的,”姑娘叫喊道,“因為在盲人院裏和我一起幹活的有一個人叫盧德韋克,他來我們院之前不幸失戀了,他就用墨水筆一個勁兒地在眼皮子底下劃拉來劃拉去,大夫對他說:瞧著吧,再這樣劃拉一次,你就永遠看不見這美麗的世界了。盧德韋克說,我永遠也不想要這個美麗的世界了。他照舊用墨水筆在眼皮子底下劃拉。現在他跟我一起編小筐,可是他想世界想得像窩裏的狗似的哀嚎……唉,由此可見這世界準是美得很哪,美得像您爸爸的心髒一樣,那顆小桶似的大心髒。這世界準是美得很,就像您的爸爸,成了死亡拐角的兩麵圓鏡子。親愛的先生們,兩個月以後我就能看見了,你們一定會來參加慶祝會跟我跳舞吧?”小單間的門打開。“請出示車票,”年輕的列車女服務員說,悶得直打哈欠。鑽石孔眼楊樂雲譯旅客的一隻腳剛跨上列車車廂的踏板便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隻見月台上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先生,您這是去布拉格嗎?”他問道。“是去布拉格,”旅客回答。“那就麻煩您把我的女兒範杜爾卡帶上吧。在布拉格車站會有人接她的。”說著,他把一個年約十六歲的小姑娘的手遞給了那位旅客。車站值班員的哨聲吹響,乘務員扶姑娘登上車廂,然後用手掌示意:列車準備就緒可以出發了。值班員舉起發車標誌。那位爸爸在月台上一麵跟著列車跑,一麵囑咐女兒:“範杜爾卡,祝你一路順風!到了馬上發個電報,聽見了嗎?”“聽見了,爸爸,”姑娘喊道,“到了馬上發個電報!”列車馳過出發標誌後,旅客推開車廂門迎著一陣撲麵大風把姑娘領進車廂。他還一直拉著姑娘的手,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小單間裏傳出說笑的聲音:“有一回,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呢,她給我去買襯衫,可是買不成,因為她不知道我的號碼。她剛要退出商店卻突然想起來了,於是隔著老遠大聲嚷嚷:‘我卡他脖子的時候,我這雙手總是這個樣!’售貨員於是拿來米尺,量了她雙手比劃的圓周說:40號!那件襯衫,請相信我,穿在身上甭提多合適了……”小單間的門砰地一聲撞開,衝出一個禿腦袋的旅客,大笑著嚷嚷:“該死的,太不像話了!”他一麵喊,一麵用拳頭使勁捶打車廂的板壁。鬧騰了一通之後,他回小單間去了。小單間裏又傳出原先那個聲音:“我心裏暗自琢磨,聖尼古拉什節她送了我一件襯衫,讓我好快活。聖誕節的時候我送她一頂帽子吧,出其不意她準會驚喜。我走進一家時裝店,說:‘我想買你們櫥窗裏擺著的那頂別致的女帽!’時裝店的店員說:‘請問,什麼號碼?’我不知道哇,可是我想起一件事來,我說:‘有一回我跟未婚妻吵架,我用了個網子這麼樣套在她頭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腦袋有多大。’店員於是捧出高高一大摞女帽,一頂一頂湊到我手底下試,直到我說:‘就是這頂!’我把這份禮物放在聖誕樹下,未婚妻戴在頭上就跟屁股坐在小馬桶上一樣,正合適。”禿腦袋旅客又從小單間裏衝了出來,手帕捂在嘴巴上直哼哼。之後,他推開小姑娘,上身撲到窗外,那模樣活像號角上掛著的一條毛巾。過了一會兒,他一邊喊著“該死的東西,不像話!”一邊又捶了一通板壁。然後抹抹眼睛,走回小單間去。一直拉著小姑娘手的那位旅客這會兒下了決心,他跟在禿腦袋旅客的後麵走了進去。“先生們,”進了小單間,姑娘開口了,“我叫範杜爾卡·克希什托娃,我上布拉格。”她伸出雙手在前麵摸索,手觸到了那位談笑風生的旅客的鬈發上。“我叫克拉薩·埃米爾,”鬈發旅客自我介紹道。“我叫伐茨拉夫·科霍泰克,”禿腦袋旅客說。帶領小姑娘進來的那位旅客想把手提包撂到行李架上,不小心碰了一下禿腦袋。“活見鬼,你就不會小心點兒嗎!”“對不起。”“撞著誰了吧?”小姑娘喊了起來,“沒關係,這樣的事我也有過。有一回我去寄信,我知道郵箱在哪兒,那點路我熟悉得就跟套自己的鞋子一樣。卻不料該死的郵局把郵箱挪了地方,挪近了兩棟房子,我一頭撞在鐵盒子上,受了傷。可我馬上掄起白手杖抽了那家夥兩棒子!”“請坐在這兒吧,”禿腦袋旅客招呼說,抹了抹眼睛,“靠窗戶,可以看看景色。”小姑娘摸摸坐椅,又摸摸車窗,伸出手掌像試試是否下雨似的,滿意地說:“陽光明媚哇。”旅客們靜了下來。“剛才站台上的那位是你爸爸吧?”領小姑娘進來的旅客問道。“是我爸爸,”小姑娘點點頭,“我說,先生們,我爸爸可神啦!有這樣的爸爸誰都會眼紅。我爸爸是種果子的,有一次他開送貨車撞了瘸腿鄰居戴瑪契科娃,為此上了法院。我爸爸的冤家對頭們可高興啦,謝天謝地,老克希什達這下子可逃不脫嘍,罰也會罰得他傾家蕩產呀。哪曉得老戴瑪契科娃卻自己跑到法院裏來啦,她沒拿拐棍,伶伶俐俐地跑來了。她吻我爸爸的手,感謝我爸爸開車撞得那麼漂亮,把她的腿給撞好啦。如今她不瘸了。她說,真遺憾我爸爸沒有在三十年前就撞了她,要那樣她肯定嫁人了。”“多好的爸爸,”鬈發旅客讚揚說。“是嗎?”範杜爾卡笑了。她伸出手掌,可是列車拐了彎,陽光轉到過道的窗口那邊去了。“太陽落山了,”她說。旅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了點頭。“您的爸爸呢,他是個什麼樣?”小姑娘拍拍那位愛打趣的鬈發旅客的膝蓋,問道。“我爸爸十五年前就退休了,因為他長了一顆歐洲最大的心髒,”鬈發旅客說,“大得跟個桶似的,在胸腔裏晃悠……”“那……”禿腦袋旅客有點兒懷疑。“那有多了不起啊!”範杜爾卡叫起來。“說得對。因此我爸爸跟醫學院簽了合同,他死之後心髒捐給醫學院,”鬈發旅客接著說,“有些外國人想買我爸爸的心髒,可我爸爸是個愛國主義者,他說不賣。按照合同,我爸爸既不許走路,也不許洗澡,還不許坐飛機或特快列車……”“我明白!”小姑娘喊叫說,“免得這顆高貴的心髒給碰破了或者丟失了,沒錯!”她邊喊邊摸索到鬈發旅客的手,緊握了一下。“這樣一位爸爸準是好樣兒的,您的爸爸跟我的爸爸一樣,是好樣兒的。”“說得對,”旅客說,臉上仿佛添了光彩,“有時候我陪爸爸去醫學院,在那裏他們讓我爸爸脫光衣服,教授先生用藍鉛筆、紅鉛筆在我爸爸身上畫道道……”“對,對!”範杜爾卡快樂地說,“紅鉛筆是動脈,藍鉛筆是靜脈,沒錯!”“是的,”鬈發旅客手掌按在小姑娘的手上繼續說道,“他們隨後把我爸爸送進大廳,學生們圍在他身旁低著腦袋看,教授拿根小棍兒在我爸爸身上像指點河流圖似地一邊指點一邊講解、教課,然後教授把麥克風接到一個學生的身上,一切正常,那聲音就跟打小鼓,或者像當兵的穿著靴子在走廊上踱步似的。可是,當他們把擴音器接到我爸爸的心上時……”“那聲音就像暴風雨在推向遠方!”小姑娘大聲叫喊,“像山岩崩塌!像土豆倒進地窖子,像埃米爾·吉裏爾在演奏,沒錯!”“千真萬確,”鬈發旅客驚歎地說,伸出一根手指在領圈裏劃拉了一下。“啊,先生們,”範杜爾卡高興地說,“跟你們在一起好快活。原來別人也有了不起的爸爸。”火車這會兒行駛在與公路平行的線路上,旅客們眺望窗外,隻見一塊廣告牌上畫著個巨大的藍色的心髒,從中淌出兩股水流,它們的下麵寫著:波傑勃拉德【地名,離布拉格不很遠,為療養勝地,那裏的礦泉水可以治病。】地處中心。小單間的空氣中迸濺著秘密的火花。“馮德拉切克教授都迫不及待啦,”鬈發旅客說,“他就等著用解剖刀剝出那顆不同尋常的心髒哩。”“那還用說!”小姑娘笑了,“真沒想到,又將有一顆捷克心髒聞名於世啦!”“誰能上哪兒去找像你爸爸那樣的一顆心呢,”禿頭旅客說著從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一點兒不錯,可惜我爸爸自己並不知道。親愛的先生們,我爸爸跳舞跳得好著哩!”範杜爾卡拍了一下手,“那次趕廟會,我們倆跳得可歡了,舞廳裏的人圍成一個圈兒觀看。爸爸還常常獨自表演。有一次你們猜怎麼著。那時候我還小,我爸爸吩咐說:演《紅和白》,因為演的那支曲子的歌詞是:綠和白,我們足球隊的運動衣和隊旗都是綠和白,跟斯拉維耶一樣,一抹兒綠。一名憲兵走來了,說:‘《紅和白》不能演!’我爸爸抽出一張一百克朗的鈔票遞給樂隊指揮,說:‘就演《紅和白》!’憲兵說:‘《紅和白》不能演!’兩人就這樣像打撲克叫牌似的叫到第三輪,我爸爸不幹了,‘就要演《紅和白》!’說著啪地一聲打到了憲兵的鼻子上。親愛的先生們,你們知道嗎,那憲兵在這以前長相可難看啦,因為他的鼻子是歪的,歪在右邊。流的那個血喲!我爸爸卻跳起了《紅和白》,一麵跳一麵唱:綠和白,我呀,我所愛。鄰居們暗自高興,心想這老家夥克希什達,這回可要把老本也賠光啦!沒想到過了四個星期開庭審理的時候,一位漂漂亮亮的憲兵出庭來了,他說他鼻子上挨的這一拳正是他需要的,甚至還為此預約了呢。他向我爸爸道謝,多虧那一拳把他的鼻子推向了左邊,如今那鼻子長得可端正了。莊園的一位富貴小姐愛上了他,同他結了婚。直到現在,每逢過節,我爸爸總會收到這位憲兵送的一筐小點心,冬天他請我爸爸赴殺豬宴以表示感謝!”範杜爾卡興高采烈地喊叫著說。“誰料得到呢!”禿頭旅客若有所思地說,“鼻子挨了拳頭卻得到了家庭幸福。”說著,他穿上了外套。“您的爸爸呢,他是幹什麼的?”範杜爾卡問道。“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姑娘,”禿頭旅客說,“他是那麼好的爸爸,直到今天他已不在人世我才看到他有多麼好……他經常上夜班——早晨門扉吱呀一響,媽媽便把熱水倒進腳盆,爸爸把帶家的碼在院子裏……”“什麼是帶家的?”“那是煤礦工人帶回家的一大塊煤,他們的外套上都有一個老大的口袋……過了一會兒,爸爸進屋來了,他脫掉外套,媽媽把一杯咖啡放在方凳上,爸爸洗臉洗身子,然後坐下來,就著咖啡吃塊麵包,一邊吃一邊換上一雙漂亮鞋子,穿上衣服……等他喝完咖啡,正好戴上帽子走出門,去藍星酒店跟夥伴們玩牌,我中午給他送午飯,他吃完了接著玩。四點鍾他回家來,躺在地板上說是直直骨頭架子。他睡醒之後就又去上班了。可是有一天,媽媽在腳盆裏倒了熱水……”火車速度放慢了,禿頭旅客把手遞給範杜爾卡:“姑娘,祝你幸福,我得下車了,”說著他走進了車廂的過道。火車停了下來。範杜爾卡伸手在車窗框架上摸索,摸到銅扣眼放下了車窗,她對著鄉村小站的月台喊道:“親愛的先生,給我講完了吧,親愛的先生!”禿頭旅客站到車窗下麵接著說道:“媽媽又一次加了熱水,可是爸爸沒有回來。水涼了,媽媽走出去想看看爸爸怎麼了。不料爸爸的煙鬥落到了地上……”火車啟動了,禿頭旅客小跑著跟在火車旁邊說:“媽媽拾起煙鬥哭了起來。她抓起外套就往礦井飛奔……我爸爸被岩石壓死了……夥伴們跑我們家來送信……可是不敢見我們……因此把煙鬥放在門框上轉身逃走了……唉,姑娘,你知道嗎,我從沒見我媽媽睡過覺,我醒來時她已起床……我睡下時她還在忙碌著……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睡著了……”禿頭旅客喊叫著站住了,喘著氣。範杜爾卡大聲嚷道:“親愛的先生,請原諒,我還有爸爸,請原諒,請原諒!”可是火車已拐了彎,陽光從過道又轉到小單間的窗口。過了一會兒,帶領小姑娘進來的那位旅客說道:“我爸爸是製皮工,他得了一種病。那時候人們管它叫‘惡性老人瘡’。那就是說,他的腳每年都得鋸掉一截子,因此他坐輪椅。他的愛好是種薔薇花,沿著製革廠的圍牆他種了一大溜。這種薔薇叫大元帥,黃顏色的。我爸爸知道它們開多少朵,他不許別人碰,總是親自剪下來,隻送給教堂或者年輕的小姐。後來開馬路要穿過我們的圍牆,人家就把大元帥給挖掉了,我爸爸心疼得險些送了命。可是他為自己另外找到了樂趣。他坐輪椅來到死亡拐角,在那裏指揮交通。起初他用雙手,後來用小旗子。他從早幹到晚,雨天也照樣。我不得不在他的輪椅上裝了把雨傘。這樣過了八年。他去世後,上百名卡車司機到墓地來吊唁,死亡拐角那兒的花束堆這麼高!”“有多高?”範杜爾卡問。“這麼高,”旅客說著托起了小姑娘的手,“後來那拐角又一再出車禍,人們就在那兒裝了兩麵鏡子……”“我的天哪,您也有一位了不起的爸爸她喊道,“一位變成了鏡子的爸爸!”幾位旅客相互對視了一下,隨後將目光轉向窗外。火車此刻正馳進一座小城市,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掛著兩麵圓鏡子,像兩個碩大無比的夾鼻眼鏡,鏡中照見了一個預先看不到的拐角。小單間的空氣中飛濺著秘密的火花。“你的爸爸在車站上看來挺瘦……”領小姑娘進來的旅客說著咳嗽了幾聲。“說的對,”姑娘喊道,“可是您要是一年前看見他,他胖得簡直不像話!鬧得心髒負擔過重,肝呀、胃呀、腎呀,全都出毛病。媽媽常說,這是生活放縱的結果。醫生給他規定了飲食,可是爸爸意誌薄弱,他嘴饞。後來,有個賣草藥的女人對他說,你既然沒有意誌管住自己,那麼惟一有效的辦法就隻有去找個警察對他說些不堪入耳的侮辱話了。真走運!我爸爸給帶走啦,警察局記錄下他的那些侮辱話,他在上麵簽了字。他被判了半年刑。我爸爸的那些冤家對頭可高興了,感謝上帝,克希什達這頭豹子再也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啦。誰知過了半年我爸爸回來了,細長個兒像個大學生似的。他馬上在維納斯酒店舉行記者招待會,擺了許多好吃的,他說:‘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聽著,世上所有的礦泉療養院都比不上勞改所!瞧啊,我還帶回兩千克朗呢!而且健康得像條小魚兒似的!’爸爸一邊說一邊拽著外衣上的一個扣子這麼樣扇風似地扇著,那些大腹便便的鄰居不得不承認自己哪兒比得上老克希什達呀……哎,親愛的先生們,恕我冒昧,我邀請你們上赫拉德強尼宮來,在那兒我們每星期四都有舞會,你們來跟我轉圈兒吧!不過,那得從今天算起兩個月以後,好嗎?”“跳舞?”鬈發旅客吃驚地問。“跳舞,因為我已經成年啦!醫生對我說,我長到十六歲他就給我動手術。就在那個星期裏動!之後,我也能看見這美麗的世界啦。我能看見人,看見東西,還有風景,還有自己做的活兒,我編的小筐兒會有多漂亮?親愛的先生們,這樣世界準是美得很哪!”“你這樣認為?”帶領姑娘進來的旅客冷笑地說。“那當然啦!肯定是美麗的,”姑娘叫喊道,“因為在盲人院裏和我一起幹活的有一個人叫盧德韋克,他來我們院之前不幸失戀了,他就用墨水筆一個勁兒地在眼皮子底下劃拉來劃拉去,大夫對他說:瞧著吧,再這樣劃拉一次,你就永遠看不見這美麗的世界了。盧德韋克說,我永遠也不想要這個美麗的世界了。他照舊用墨水筆在眼皮子底下劃拉。現在他跟我一起編小筐,可是他想世界想得像窩裏的狗似的哀嚎……唉,由此可見這世界準是美得很哪,美得像您爸爸的心髒一樣,那顆小桶似的大心髒。這世界準是美得很,就像您的爸爸,成了死亡拐角的兩麵圓鏡子。親愛的先生們,兩個月以後我就能看見了,你們一定會來參加慶祝會跟我跳舞吧?”小單間的門打開。“請出示車票,”年輕的列車女服務員說,悶得直打哈欠。鑽石孔眼楊樂雲譯旅客的一隻腳剛跨上列車車廂的踏板便感到有人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隻見月台上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先生,您這是去布拉格嗎?”他問道。“是去布拉格,”旅客回答。“那就麻煩您把我的女兒範杜爾卡帶上吧。在布拉格車站會有人接她的。”說著,他把一個年約十六歲的小姑娘的手遞給了那位旅客。車站值班員的哨聲吹響,乘務員扶姑娘登上車廂,然後用手掌示意:列車準備就緒可以出發了。值班員舉起發車標誌。那位爸爸在月台上一麵跟著列車跑,一麵囑咐女兒:“範杜爾卡,祝你一路順風!到了馬上發個電報,聽見了嗎?”“聽見了,爸爸,”姑娘喊道,“到了馬上發個電報!”列車馳過出發標誌後,旅客推開車廂門迎著一陣撲麵大風把姑娘領進車廂。他還一直拉著姑娘的手,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小單間裏傳出說笑的聲音:“有一回,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呢,她給我去買襯衫,可是買不成,因為她不知道我的號碼。她剛要退出商店卻突然想起來了,於是隔著老遠大聲嚷嚷:‘我卡他脖子的時候,我這雙手總是這個樣!’售貨員於是拿來米尺,量了她雙手比劃的圓周說:40號!那件襯衫,請相信我,穿在身上甭提多合適了……”小單間的門砰地一聲撞開,衝出一個禿腦袋的旅客,大笑著嚷嚷:“該死的,太不像話了!”他一麵喊,一麵用拳頭使勁捶打車廂的板壁。鬧騰了一通之後,他回小單間去了。小單間裏又傳出原先那個聲音:“我心裏暗自琢磨,聖尼古拉什節她送了我一件襯衫,讓我好快活。聖誕節的時候我送她一頂帽子吧,出其不意她準會驚喜。我走進一家時裝店,說:‘我想買你們櫥窗裏擺著的那頂別致的女帽!’時裝店的店員說:‘請問,什麼號碼?’我不知道哇,可是我想起一件事來,我說:‘有一回我跟未婚妻吵架,我用了個網子這麼樣套在她頭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腦袋有多大。’店員於是捧出高高一大摞女帽,一頂一頂湊到我手底下試,直到我說:‘就是這頂!’我把這份禮物放在聖誕樹下,未婚妻戴在頭上就跟屁股坐在小馬桶上一樣,正合適。”禿腦袋旅客又從小單間裏衝了出來,手帕捂在嘴巴上直哼哼。之後,他推開小姑娘,上身撲到窗外,那模樣活像號角上掛著的一條毛巾。過了一會兒,他一邊喊著“該死的東西,不像話!”一邊又捶了一通板壁。然後抹抹眼睛,走回小單間去。一直拉著小姑娘手的那位旅客這會兒下了決心,他跟在禿腦袋旅客的後麵走了進去。“先生們,”進了小單間,姑娘開口了,“我叫範杜爾卡·克希什托娃,我上布拉格。”她伸出雙手在前麵摸索,手觸到了那位談笑風生的旅客的鬈發上。“我叫克拉薩·埃米爾,”鬈發旅客自我介紹道。“我叫伐茨拉夫·科霍泰克,”禿腦袋旅客說。帶領小姑娘進來的那位旅客想把手提包撂到行李架上,不小心碰了一下禿腦袋。“活見鬼,你就不會小心點兒嗎!”“對不起。”“撞著誰了吧?”小姑娘喊了起來,“沒關係,這樣的事我也有過。有一回我去寄信,我知道郵箱在哪兒,那點路我熟悉得就跟套自己的鞋子一樣。卻不料該死的郵局把郵箱挪了地方,挪近了兩棟房子,我一頭撞在鐵盒子上,受了傷。可我馬上掄起白手杖抽了那家夥兩棒子!”“請坐在這兒吧,”禿腦袋旅客招呼說,抹了抹眼睛,“靠窗戶,可以看看景色。”小姑娘摸摸坐椅,又摸摸車窗,伸出手掌像試試是否下雨似的,滿意地說:“陽光明媚哇。”旅客們靜了下來。“剛才站台上的那位是你爸爸吧?”領小姑娘進來的旅客問道。“是我爸爸,”小姑娘點點頭,“我說,先生們,我爸爸可神啦!有這樣的爸爸誰都會眼紅。我爸爸是種果子的,有一次他開送貨車撞了瘸腿鄰居戴瑪契科娃,為此上了法院。我爸爸的冤家對頭們可高興啦,謝天謝地,老克希什達這下子可逃不脫嘍,罰也會罰得他傾家蕩產呀。哪曉得老戴瑪契科娃卻自己跑到法院裏來啦,她沒拿拐棍,伶伶俐俐地跑來了。她吻我爸爸的手,感謝我爸爸開車撞得那麼漂亮,把她的腿給撞好啦。如今她不瘸了。她說,真遺憾我爸爸沒有在三十年前就撞了她,要那樣她肯定嫁人了。”“多好的爸爸,”鬈發旅客讚揚說。“是嗎?”範杜爾卡笑了。她伸出手掌,可是列車拐了彎,陽光轉到過道的窗口那邊去了。“太陽落山了,”她說。旅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了點頭。“您的爸爸呢,他是個什麼樣?”小姑娘拍拍那位愛打趣的鬈發旅客的膝蓋,問道。“我爸爸十五年前就退休了,因為他長了一顆歐洲最大的心髒,”鬈發旅客說,“大得跟個桶似的,在胸腔裏晃悠……”“那……”禿腦袋旅客有點兒懷疑。“那有多了不起啊!”範杜爾卡叫起來。“說得對。因此我爸爸跟醫學院簽了合同,他死之後心髒捐給醫學院,”鬈發旅客接著說,“有些外國人想買我爸爸的心髒,可我爸爸是個愛國主義者,他說不賣。按照合同,我爸爸既不許走路,也不許洗澡,還不許坐飛機或特快列車……”“我明白!”小姑娘喊叫說,“免得這顆高貴的心髒給碰破了或者丟失了,沒錯!”她邊喊邊摸索到鬈發旅客的手,緊握了一下。“這樣一位爸爸準是好樣兒的,您的爸爸跟我的爸爸一樣,是好樣兒的。”“說得對,”旅客說,臉上仿佛添了光彩,“有時候我陪爸爸去醫學院,在那裏他們讓我爸爸脫光衣服,教授先生用藍鉛筆、紅鉛筆在我爸爸身上畫道道……”“對,對!”範杜爾卡快樂地說,“紅鉛筆是動脈,藍鉛筆是靜脈,沒錯!”“是的,”鬈發旅客手掌按在小姑娘的手上繼續說道,“他們隨後把我爸爸送進大廳,學生們圍在他身旁低著腦袋看,教授拿根小棍兒在我爸爸身上像指點河流圖似地一邊指點一邊講解、教課,然後教授把麥克風接到一個學生的身上,一切正常,那聲音就跟打小鼓,或者像當兵的穿著靴子在走廊上踱步似的。可是,當他們把擴音器接到我爸爸的心上時……”“那聲音就像暴風雨在推向遠方!”小姑娘大聲叫喊,“像山岩崩塌!像土豆倒進地窖子,像埃米爾·吉裏爾在演奏,沒錯!”“千真萬確,”鬈發旅客驚歎地說,伸出一根手指在領圈裏劃拉了一下。“啊,先生們,”範杜爾卡高興地說,“跟你們在一起好快活。原來別人也有了不起的爸爸。”火車這會兒行駛在與公路平行的線路上,旅客們眺望窗外,隻見一塊廣告牌上畫著個巨大的藍色的心髒,從中淌出兩股水流,它們的下麵寫著:波傑勃拉德【地名,離布拉格不很遠,為療養勝地,那裏的礦泉水可以治病。】地處中心。小單間的空氣中迸濺著秘密的火花。“馮德拉切克教授都迫不及待啦,”鬈發旅客說,“他就等著用解剖刀剝出那顆不同尋常的心髒哩。”“那還用說!”小姑娘笑了,“真沒想到,又將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