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十七年(1 / 3)

第一章民國十七年

民國十七年,西北大旱,旱情嚴重,一度使往日一浪蔥蘢清脆的走龍河穀——河川平原失去了生機,走龍河穀沒有了上遊水源,曾經的大河成了一條小溪,像一條病怏怏的老龍,緩緩地流淌著僅有的一點救命水。沿河兩岸的秦巴山脈不再是巍巍青山,草木枯黃、外物凋零,山道上走著一群群逃荒的人,攜家帶口、麵黃肌瘦、破衣爛衫。

河裏湖水,船不能行,船幫兄弟們也沒了活路。

常言:龍蛇年光杆杆,這話真應驗了。民國十八年就是蛇年,自春上到秋季,又是不見一滴雨水。眼瞅著走龍河徹底斷了流,隻剩下有深潭地方還有一窪水,河床上到處是死魚爛蝦、臭螃蟹饑不擇食。沿河二岸盡是逃荒的人群,爭報死魚爛蝦,甚至打得頭破血流,搶到的就往嘴裏一塞,嚼巴嚼巴吃下肚去,全然不顧腥臭惡心,有的甚至已生了蛆,就連蛆蟲一起吃下去。

能吃到死魚蝦,已經是天堂的美味了,眼看水窪一天天縮小,死魚爛蝦也沒有了。饑餓的人群把目光投向了走龍河岸旁邊連綿不絕的蘆葦澇,說是蘆葦澇其實早已被毒日頭烘烤成了沙丘,但畢竟有東西吃啊!

於是,蘆葦根、葉成片刨光,絕望中有人發現了蘆葦澇中有青蛙。蛇甚至蓋巴子(蟾蜍),破衣爛衫的人群又騷動了。起初是刨蘆葦根、抓蛇、抓青蛙,後來青蛙、蛇、蟾蜍都絕滅了,就隻有嘴蘆葦根了。於是終於吃光了一切,蘆葦也吃光了,被風吹過,再不見整片蘆葦花飛雪飄蕩,隻見一堆又一堆餓死的馬。死神降臨的時候順便帶來了黑壓壓一片、不計其數的老婊(烏鴉)。呱哇!呱哇!像死神召喚的聲音蓋住了一具具死屍,很快死屍被吃光變成一具具白骨。先前白花花的蘆花被如今白花花的屍骨代替,走龍河在秋風蕭條中成了真正的死亡之穀。

就在一個陰沉沉的午後,死亡之穀鋪天蓋地的烏鴉也在飽食之後昏昏欲睡。它們已經無需飛去枝頭,因為這裏早已沒有活物,它們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突然,砰砰砰三聲響槍打破了這裏的死寂“啊!四爺真是好槍法,看!多肥的!”

隨著嗒嗒嗒的馬蹄聲,沿著河穀卷起一陣塵土,領頭的是一位黑臉漢,絡腮胡、濃眉大眼,眉骨上有一道寸餘長的刀疤、身穿著破舊的黃大衣、腳蹬馬靴、大衣上的領章、頭上的帽徽顯示那是軍裝。手中的盒子炮還冒著青煙,漢子哈哈大笑,仿佛不曾看到河灘上的成堆白骨。

叫他四爺的是一個楞頭青、細眉俊眼、白淨麵皮、瘦長瘦長像一枝麻杆,也穿著破舊軍短襖,頭上的帽子有幾個大洞,露出麵邊青青的頭皮,但他們的帽徽很顯眼——十二角星的青低白星,莫非他們是國軍部隊的?

再看身後跟著的三十多個弟兄,也都身著軍裝。雖然大多已經很破舊,但衣帽基本還算齊整,最顯眼的是他們手中都端著明晃晃的步槍,是最新式的“漢陽造”。

“麻杆,你也露一手,多打幾隻,讓弟兄們嚐嚐這烏鴉肉啥味兒,別擊空槍浪費子彈啊!”

“好嘞!”隻聽砰砰砰三槍,前麵蘆葦蕩裏竟有十幾隻烏鴉撲騰了一陣便不動了,一個小個子上前歸擾一點。“呀!十五隻!麻杆哥真是好槍法,一箭三雕,比咱連長還厲害!”

大夥圍攏來,拔掉烏鴉身上的羽毛,一陣翻騰,終於看清,原來兩槍是一顆子彈連穿六隻烏鴉,最後一槍烏鴉有飛走逃跑,一槍射殺三隻烏鴉。

“麻杆,狗日的好身手啊!來!我倒要跟你比試比試!”絡腮胡不服輸。

他跳下馬來,扔掉帽子,彎腰抓起一把細河沙,兩手搓了一陣,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向蘆葦蕩,慢慢地抽出那隻有一條紅瓔絡的盒子炮。

砰、砰、砰!隻聽又是三聲槍響,前邊蘆葦叢中又是一陣撲騰。

小個子飛跑向前,歸攏一點,哇!又是十八點,“哇!連長真神槍手!一顆子彈打了六隻烏鴉!連長贏了!連長贏了!”

大夥興奮地圍攏來,將連長高高舉起,又拋起來,仿佛是一群快樂的孩子。最後一下竟使個眼色,硬生生撒手將絡腮胡子的屁股結結實實地墩在了沙地上。

“好你個沒大沒小的!竟敢耍老子,咹?”說罷,他自己倒笑倒在了蘆葦叢裏。

“好了,兄弟們,趕緊下手吧!一人一隻烏鴉,多勞多得,不勞者不得吃呦!”

絡腮胡子一聲命令下,自己先動手找柴火,麻杆已在蘆葦蕩裏找到一大抱幹蘆葦,可以點火,“麻杆再去找點硬實的柴來!”

“好嘞!”麻杆四望一下,離蘆葦蕩一裏左右遠處有一片棟樹林,那種樹枝濕的也很好燒,麻杆從小就從山裏長大,找柴火他最在行。他遠遠望見連長那匹黑炭似的馬兒正在啃蘆葦,就輕手輕腳靠近,然後猛地一躍而起,穩穩地坐在了馬鞍上。但那馬因猛得被壓,被驚嚇竟前蹄騰空,一聲噅兒!噅兒長嘶。

麻杆不及防備,竟被生生摔出三丈多遠,幸方是砂地,他摔了個嘴啃泥,實際上應是嘴啃砂,一臉一嘴全是砂子。

大夥見他一臉狼狽相,都禁不住哄地一聲笑起來了,絡腮胡笑得猛在地上打滾,活像一頭發情的公騾子。

“哎!麻杆,你再餓也不能啃砂子呀!說說,快給大夥說說!這砂子啥味道?”

“你個老騷騾子,不要張狂,趕明兒我也嚇嚇你的馬,讓他把你典下來,讓你嚐嚐這砂子的味道!”

“不怕你使壞,我和我這黑炭都成了老夥計了,它隻認我,這十幾年還真沒出過啥意外!”

絡腮胡子一個旱地拔蔥,忽一聲躥上馬背。

“算啦!揀柴還得我去!你趕緊招呼兄弟們去水邊把烏鴉剖開清洗幹淨!我馬上就轉來!”

隻聽一聲“駕”,那匹馬風似躥了出去,隻聽得嗒嗒嗒!嗒嗒嗒!一陣緊似一陣,眨眼功夫就沒影了。

這邊麻杆和兄弟們一陣忙活,早已收拾幹淨,單等著連長帶回硬柴,籠起大火好烤這烏鴉肉吃,可左等右等不見回來。

麻杆心裏一緊,壞了!這年頭,大災之年,莫非給這周圍的土匪盯上了。可連長身手了得莫如個土匪把土匪捧客,就是尋常三五十個也不是他的敵手。

“麻杆!弟兄們快過來幫把手!”

麻杆猛一抬頭,原來連長一手牽著黑炭碼,一手扶著馬上的三個人。

麻杆搶先扶下一個老漢,破衣爛衫,昏迷不醒,麻杆一蹲紳讓另一弟兄扶在背上背起走。

另外一個是個年輕女人,二十多歲年紀,雖然一身破破爛爛,但模樣還算周正,特別是一雙眼睛,雖然含著憂愁和焦急,卻比笑著時更動人。

那個男的已自己下了馬背,大概是餓的久了,雙腳像是踩空似的,猛一個趔跙要暈倒,小個子眼明口快,一把扶住,攙扶著走。

再看那絡腮胡,此時馬上隻有一個人了,一手牽碼=馬一手扶住人家的腰。

“噢!噢!噢!老騷騾子又輕狂了!別一個大男人沾人家便宜!”麻杆一邊大聲嚷嚷一邊朝後邊的兄弟擠弄眉眼。

他這一聲不打緊,隻見馬上那個妹子臉一下紅到脖子根,皺著眉,害羞得像一隻山茶花。

絡腮胡這才意識到什麼,猛的像蜂蜇似的趕忙收回了自己的手,臉也紅得像個關公。收回的手不知道放哪,在另一隻手上搓揉著,那樣子好像一個做錯事被嗬斥的小男孩,可笑極了。

“喲!連長這手咋得了?莫非又癢癢了!”

“去去去!閉上你的烏鴉嘴好嗎?人家還是個姑娘家,別瞎嚷嚷!”絡腮胡彎腰撿起一小節蘆葦杆,順手丟過去,剛好插在麻杆肩上的槍筒裏,那一枚雪白的蘆花就隨著麻杆一顫一顫地蕩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