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公元前286年。
宋國已是風雨飄搖。
八十三高齡的莊周更是風燭殘年。戰亂時,藺且扶他躲向蒙山僻靜的岩洞中;等安定下來,又陪他回到家中。
他不時拄著拐杖爬向山頂,瞭望著遠方:
浩浩蕩蕩的齊國軍隊剛呼嘯而去。
鋪天蓋地的楚國車馬又疾馳而來。
排山倒海的魏國士卒更是殺氣騰騰。
之後,是宋國的殘兵敗將缺臂斷腿,踉踉蹌蹌,攙扶潰逃。
很快就有楚國的官員來接管,蒙邑已劃歸了楚國。聽說宋國已經滅亡,一部分被齊國吞並,一部分收入魏國的囊中。
宋國,商的後裔,立國761年,曆26君,35世,三十一年前還不可一世,連續擊敗齊、魏、楚諸國,並滅掉了滕國,自稱為王。怎麼,說亡就亡了!哎,亡就亡吧!亡是必然,沒有亡,也就沒有興。
隻是這百姓,你看,死的死,傷的傷,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這荒蕪的毫無生氣的田地。
這破敗的滿目瘡痍的草房。
還有那撕心裂肺的此起彼伏的嚎哭,那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流不完的淚水,那無依無靠的望不到頭的艱難的生活。
莊周回到家中,隻聽秋風悲歌,枯葉亂舞,虯枝淺奏,茅屋低吟。
這些天,他想了很多:放眼望去,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古往今來,上至國王,下至百姓,人們瘋狂追逐的,雖然表麵看起來千差萬別,但看透了,不過一個字:利!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正是這把“利”刃,把天下割裂為國,把人群割裂為家,把身體的四肢六府,甚至七竅,割裂得傷痕累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比幹被挖心,子胥成肉醬,曹商被車裂,魏國已衰弱,宋國被瓜分豆剖------天長日久,人們已經麻木不仁,毫不知覺,豈不可悲?如何讓人們免受“利”刃之苦,超然物外,如何看待世事,如何養生盡年,如何為人處事,如何平衡心態,如何遵從自然,如何處理政事,確實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這也許正是老師派我到凡間的目的吧。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藺且跟著我這麼多年,不追名逐利,能耐寂寞,一心求道,我為什麼不成全他呢?對!把這些寫成書,讓他慢慢領悟,然後傳給世人,不是一舉兩得嗎?怎麼寫呢?在這滔天的物欲中,世人早被衝擊得昏頭轉向,和他們板著麵孔講道理,無異於對牆壁說話。對了,用老百姓自己的話,不加修飾,自然親切,喜歡聽。但這些話往往沒有權威。哦,世俗所謂聖哲以及他們的話很有誘惑性,可以改造地引用,讓他們信服。另外,將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可以激起他們的興趣。然後,加點油鹽作料,諸如誇張,諸如詼諧,諸如荒誕,他們會聽得更加津津有味。如此潛移默化,耳濡目染,或者會慢慢的改變一些。那麼就這樣寫,七個方麵,分為七篇。每天寫一篇。
今天,他的書終於全部完成了。他看著這最後一個故事:
南海大帝名叫儵,北海大帝名叫忽,中央大帝名叫渾沌。儵與忽因為相距太遠,有事就在渾沌那裏聚會。這渾沌生性慷慨大方,常常熱情地款待他們。有一次,儵與忽又是一頓酒足飯飽,與渾沌拱手作別後,儵愜意地抹抹油嘴,感歎道:“這渾沌還真夠朋友的!”忽不自覺地摸摸圓鼓鼓的西瓜肚道:“是啊!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總得報答報答他才好。”儵咂了咂嘴道:“這中原大地,物產豐富,應有盡有,我們不過荒蠻之地,拿什麼報答呢?”是啊?他們皺著眉,一個仰著麵問天,自言自語。一個低著頭踢地,轉來轉去。想了好久,最終還是儵一拍後腦勺道:“有了!”忽急問:“有了什麼?”儵道:“你看人們都有七竅,用來視、聽、吃、喝、呼吸、思想,而渾沌沒有。我們何不為他鑿開七竅,也來享受一番這五彩的人生?”忽聽後,興奮地拍著手掌道:“妙!”說幹就幹。各自找來石鑿石錘,叮叮當當地鑿開了。一天鑿開一竅,連續作戰。直鑿得汗流浹背,腰酸背痛,手生血泡。辛辛苦苦地鑿了七天,正當他們興高采烈,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成功傑作拍手歡慶時,渾沌卻轟然倒地而亡。
欣賞了幾回,覺得言有盡而意無窮,笑了。他要去了,隨著秋葉歸去。他已經沒有什麼牽掛,義父自盡,義妹仙逝,妻子撒手,朋友睡去,漆下無兒無女。隻是這低矮的茅屋,那屋外的大椿樹,斷斷續續地,也已陪伴他幾十個春秋了。他凝視著這一灶,一鍋,一桌,兩張床,三個板凳,櫃裏散亂的幾隻舊碗。缸裏幾升米,屋外一堆草,床頭一個壺。還有藺且,最後凝固在這棵大椿樹上,這大椿樹纏繞著的枯藤上懸掛著的隨風搖晃的枯黃的葫蘆上。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這藺且一直陪伴著莊周。他看到先生如此貧困,近來更是上餐不接下餐,以致重病纏身,因此常常憤憤不平。他想,像先生這樣的奇人,德行超卓,學富五車,卻一貧如洗。而那些狗屁不通,喝了一點墨水就發燒,到處燒,竟還有的燒得了名、利、宰相。這世上哪還有什麼公道?他暗下決心:先生死後,我一定要想方設法厚葬他,為正直的讀書人添光加彩。這幾天,先生更是一反常態,叫我不要去打擾他,他自己則是足不出戶,常常伏在桌子上奮筆疾書,不知寫些什麼?哎!就是正常人關上幾天也會悶出病來,何況先生病魔纏身?但師命難違,縱然心急火燎,也無可奈何,隻是每天送兩餐飯進去,等先生吃完後,再悄悄地把碗拿出來。今天已是第七天,想來進去問問無妨,便輕輕地推開門。隻見桌上的書卷已經合上,先生端坐桌旁,雙目微閉,臉色憔悴,形容枯槁,與平時判若兩人。他頓時心裏一酸,想,先生是不是差不多了?接著那兩行熱淚不知不覺的就湧了出來。他急忙上前,抓住莊周的手,喊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