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師傅一邊講,一邊訴說當年在德國的經曆:“當時我可是在德國克虜伯、毛瑟呆了近一年,剛去時人家根本看不起俺們,看咱的眼神比看猴子好不了多少,手藝又沒人教,全靠自己揣摩,言語不通,連說得上話的人都沒幾個。去了半個月啥東西都沒學會,心裏頭那個委屈啊,差點沒一頭撞死在機器邊。還是馬師傅想了辦法,他炒得一手好菜,德國人愛喝酒,下了班就喝,有時中午在工地上忍不住也要喝兩口。他們都是幹喝,不像俺們喝酒還要弄倆小菜,後來每次等德國人喝開後咱們也喝,不是嘴饞,而是為了和德國人套近乎,一邊喝一邊和他們拚酒量,終於德國人忍不住來嚐俺們燒的菜。不是咱自誇,德國人手藝頂呱呱,燒菜就差得遠了,每天顛來倒去就那麼幾樣,比豬食好不到哪裏去。一吃我們的菜就上了癮,胃口又大,一盤菜兩三下就沒了,為了爭菜都能打起來,後來就說好了,白天他們教手藝,晚上咱們給他們燒菜……我德國話說得最好,由我負責和洋鬼子交涉。一來二去,總算是把所有本事都學來了,臨回國時德國人還不放,因為咱走了他們再喝酒就就沒人燒菜了……”
“學了什麼?”
“多了,後膛槍,火藥,槍子、炮子……什麼都學。”姚師傅比劃著,“有兩樣沒讓我們學。”
“哪兩樣?”
“一個是無煙藥,一個是火炮身管鍛造。”
這下是真碰上行家了。十五年前,成熟的無煙火藥工藝德國人自己也剛剛發明沒多久,自然不肯讓中國人看,而火炮身管鍛造是克虜伯火炮的核心機密,自然是不傳之秘。
趙衡入神地聽著,沒發現旁邊已逐漸聚攏了好幾個人,同樣滿身油汙,年紀倒要小很多,看見趙衡在場都有點猶豫,但似乎又不想放棄難得的聽故事機會,或站或蹲,慢慢圍成了一圈。
“師傅……您這些話可從沒和我們說過啊。”有個年輕後生忍不住打破了沉浸在回憶中的姚師傅。
“小兔崽子,我自和大人說話,誰讓你們不幹活跑過來的?”
趙衡唏噓不已,故意用德語問道:“馬師傅呢?”
姚師傅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道:“前幾天被管事趕走了。”語速很慢,發音似乎也帶著口音,但趙衡聽得很清楚,確實是德語。
“馬師傅被趕走了?為什麼?”這話換回了中國話,卷舌頭多累啊。
他不提還好,一提周圍人都憤怒起來:“馬師傅讓管事給趕走了,嫌他礙事。”
“到底怎麼回事?”
姚師傅慢條斯理地回答:“馬師傅前些年開車床時不小心被切掉了三個手指頭,一隻右手就廢了,幹不了大活,隻能點撥點撥年輕徒弟,這幾年局裏很不景氣,馬師傅活幹不多,薪水又要按大師傅給,有時候看不過去還對局裏指指點點,管事嫌他礙事,借口他不能幹活,結果將他趕走了……”
趙衡明白了:馬師傅受了工傷又看不慣管理者,被廠方找借口辭退了,至於補償金什麼的,可想而知肯定是沒有的。
“他手藝怎麼樣?”
“比我好……”姚師傅看趙衡臉色很和藹,膽子也大了不少,“就是脾氣不太好,看見什麼就忍不住要說,都怪他那張臭嘴,他要不羅嗦,管事也不會讓他滾蛋。”
旁邊有人幫腔:“馬師傅是個好人。大人,我就是馬師傅帶出來的,我們局裏馬師傅一手帶出來的徒弟最起碼五六十個,他一個個手把手教,說他脾氣不好真是冤枉,他可從來不打罵我們,早上連夜壺都自己倒……”
看的出來,姚師傅要圓滑些,馬師傅估計是個直性子,容易得罪人,難免為管事所不容。這情況不要說現在,在後世也是尋常的很,趙衡略一沉吟,心裏頭便有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