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鏡子,看師傅和師兄弟的床。他們的帳子都掩著,都還沒做完他們的夢。他想用鏡子照一照他們,看他們在鏡子裏會出現什麼形象,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兒。他就揭開一位師傅的帳子,把鏡子湊在眼睛上一照。怕極了!怕極了!那位師傅隻剩下皮包骨頭,臉上全沒血色,灰白得嚇人。這不是跟死人一個樣嗎?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帳子。他想,再照照別的人看,或者會有好看的形象。他就揀了一位肥胖的師兄,揭開他的帳子,把鏡子湊在眼睛上一照。怕極了,怕極了,那個師兄也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臉上毫無血色,灰白得嚇人。這不是跟死人一個樣嗎?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了帳子。
好奇心驅使著他,他用鏡子照遍了所有睡著的人,都嚇得他不敢再看。他想,“這裏不是個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們將來會是什麼樣子了。還是早早離開的好。”他離開了那家店鋪,進一所醫院去當了練習生。
在醫院裏,克宜頭一回看見害病的人,嗅到藥水的氣味。那一夜他值班,在一間病室裏任看護。病室裏有八張床,都躺著病人。夜已經很深了,鍾已經敲過一下。窗外隻有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沙沙地使他感到害怕。室內充滿了病人痛苦的呻吟:有的突然叫喊起來;有的聲音顫抖,拖得很長;有的毫無力氣,低聲呼喚;也有不斷喊媽的,可是沒人答應。克宜聽著,心裏難受極了,從來沒經曆的淒慘把他包圍住了。
聽醫院裏的人說,病室裏的八個人,有四個是從電車上摔下來受的傷;兩個是開摩托車不小心,和別的車輛相撞受的傷。受傷最重的一個斷了腿骨,醫生給他接好了,用木板綁著,固定在一個堅固的架子上,防他受不住痛而牽動,掙脫了接榫。連連呼叫“媽,快來吧!媽,快來吧”的,正是這個病人。
克宜受不了這種淒慘的聲音和景象,就取出蜻蜓送給他的神異的鏡子來擺弄。電燈光照得室內一片慘白,有什麼可照的東西呢?所有的就是這八個病人。他就拿起鏡子湊在眼睛上,看這些病人。奇怪極了!奇怪極了!他們的腿和腳又細又小,就跟雞的爪子一個樣;放下鏡子再看,他們跟平常人沒有多大差別。
克宜又奇怪又疑惑。醫生來檢查病人了,後邊跟著幾個助手。克宜想,他們都是健全的人,用鏡子照著看,想來不至於有什麼變化。他暗地裏取出鏡子來湊在眼睛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們的腿和腳也又細又小,也像雞的爪子似的,跟八個病人的絲毫沒有兩樣。他想:“這裏不是個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們將來的腿和腳。還是早早離開的好。”他就離開了那所醫院,進一座劇院去當了職員。
夜戲開場了,喧鬧的音樂,刺耳的歌唱,他聽了覺得頭腦發甕。滿院子的看客看得正起勁,個個現出高興的笑容。男的吸著煙卷,女的揚著蘸透香水的手巾,也有吃東西的,談話的,都表現出他們既舒適又悠閑。演員唱完一段,他們跟著一陣喝采,告訴別人他們是能夠欣賞的行家。
克宜聽著一陣陣的喝采聲,耳朵裏難受極了,嗅著人氣混著煙味和香水味,鼻子也很不舒服。他的手心和額角有點兒焦熱,身子也站不穩了。他想:“這裏的工作大概太累了,不如取出神異的鏡子來散散心吧!”他就把蜻蜓送給他的鏡子,湊在眼睛上。
奇怪的景象在鏡子裏出現了。那些看客個個隻剩皮包著骨頭,臉上全沒血色,灰白得嚇人,腿和腳又細又小,像雞的爪子似的,跟在醫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樣。他們不能行走,不能勞動,得不到一切吃的東西,隻好在那裏等死。放下鏡子再看,滿院子都是高貴的舒適而悠閑的看客。
他不敢再看,立刻奔出了戲院。他想:“我為什麼還不回去呢?明明看見了都市裏的人們的將來的命運。”他連夜向自己的家鄉奔去,不管路上怎樣黑暗。
天剛剛亮,他跑到了自家的田地旁。晨風輕輕地吹,帶著新鮮的花香。他歡呼著:“風,我的好朋友,你送我動身,又迎我回來了!”太陽從很遠的地平線上露出第一縷光芒,使大地上的一切都飽含生意。他歡呼著:“太陽,我的好朋友,我又來向你問好了。月亮好麼?她昨夜晚跟你談起了我嗎?”鳥兒們早已唱得很熱鬧了。他歡呼著:“鳥兒們,我的好朋友,你們唱吧,我又回到你們的隊伍裏來了!”田裏的莊稼一齊向他點頭。他感動得流下眼淚來,歡喜得話也說不成了,隻是喃喃地說:“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正要回家去看父母,他忽然想起了那神異的玩意兒:為什麼不在這兒也照一照呢?他取出蜻蜒送給他的鏡子,湊在眼睛上一看。他快樂得大聲叫喊起來:“將來的田野,美麗極了,有趣極了,真會有這樣的一天嗎?”
1922年4月12日作。
刊《兒童世界》3卷8期,署名葉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