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畫眉(2 / 2)

畫眉就想:“樓下那些人大概是有病吧?要不,為什麼一天到晚在火旁邊烤著呢?他們站在那裏忙忙碌碌,是因為覺得很有意義很有趣味嗎?”可是細看看,都不大對。“要是受了寒,為什麼不到家裏蒙上被躺著?要是覺得有意義,有趣味,為什麼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菜做熟了為什麼不自己吃?對了,他們是聽了穿白衣服的人的吩咐,才皺著眉,慌手慌腳地洗這個炒那個的。他們忙碌,不是自己要這樣,是因為別人要吃才這樣。”

它很煩悶,想起一個人成了別人的做菜機器,心裏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來。它用歌聲可憐那些不幸的人,可憐他們的勞力隻為一些別人,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兒意義,沒有一些兒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換個地方歇一會兒,一展翅就飛起來。飛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僻靜的胡同,從那裏悠悠蕩蕩地傳出三弦和一個女孩子歌唱的聲音。它收攏翅膀,落在一個屋頂上。屋頂上有個玻璃天窗,它從那裏往下看,一把椅子,上邊坐著個黑大漢,彈著三弦,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站在旁邊唱。它就想:“這回可看到幸福的人了!他們正奏樂唱歌,當然知道音樂的趣味了。我倒要看看他們快樂到什麼樣子。”它就一麵聽,一麵仔細看。

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又想錯了。那個女孩子唱,越唱越緊,越唱越高,臉脹紅了,拔那個頂高的聲音的時候,眉皺了好幾回,額上的青筋也脹粗了,胸一起一伏,幾乎接不上氣。調門好容易一點點地溜下來,可是唱詞太繁雜,字像流水一樣往外滾,連喘口氣也為難,後來嗓子都有點兒啞了。三弦和歌唱的聲音停住,那個黑大漢眉一皺,眼一瞪,大聲說:“唱成這樣,憑什麼跟人家要錢!再唱一遍!”女孩子低著頭,眼裏水汪汪的,又隨著三弦的聲音唱起來。這回像是更小心了,聲音有些顫。

畫眉這才明白了,“原來她唱也是為別人。要是她可以自己作主張,她早就到房裏去休息了。可是辦不到,為了別人愛聽,為了掙別人的錢,她不能不硬著頭皮練習。那個彈三弦的人呢,也一樣是為別人才彈,才逼著女孩子隨著唱。什麼意義,什麼趣味,他們真是連做夢也沒想到。”

它很煩悶,想起一個人成了別人的樂器,心裏很不痛快,就感慨地唱起來。它用歌聲可憐那些不幸的人,可憐他們的勞力隻為一些別人,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兒意義,沒有一些兒趣味。

畫眉決定不回去了,雖然那個鳥籠華麗得像宮殿,它也不願意再住在裏邊了。它覺悟了,因為見了許多不幸的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憐的。沒意義的唱歌,沒趣味的唱歌,本來是不必唱的。為什麼要為哥兒唱,為哥兒的姊妹兄弟們唱呢?當初糊裏糊塗的,以為這種生活還可以,現在見了那些跟自己一樣可憐的人,就越想越傷心。它忍不住,哭了,眼淚滴滴嗒嗒的,簡直成了特別愛感傷的杜鵑了。

它開始飛,往荒涼空曠的地方飛。晚上,它住在亂樹林子裏;白天,它高興飛就飛,高興唱就唱。餓了,就隨便找些野草的果實吃。髒了,就到溪水裏去洗個澡。四外不再有籠子的欄杆圍住它,它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有時候,它也遇見一些不幸的東西,它傷心,它就用歌聲來破除愁悶。說也奇怪,這麼一唱,心裏就痛快了,愁悶像清晨的煙霧,一下子就散了。要是不唱,就憋得難受。從這以後,它知道什麼是歌唱的意義和趣味了。

世界上,到處有不幸的東西,不幸的事兒——都市,山野,小屋子裏,高樓大廈裏。畫眉有時候遇見,就免不了傷一回心,也就免不了很感慨地唱一回歌。它唱,是為自己,是為值得自己關心的一切不幸的東西,不幸的事兒。它永遠不再為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高興而唱了。

畫眉唱,它的歌聲穿過雲層,隨著微風,在各處飄蕩。工廠裏的工人,田地上的農夫,織布的女人,奔跑的車夫,掉了牙的老牛,皮包骨的瘦馬,場上表演的猴子,空中傳信的鴿子……聽見畫眉的歌聲,都心滿意足,忘了身上的勞累,忘了心裏的愁苦,一齊仰起頭,嘴角上掛著微笑,說:“歌聲真好聽!畫眉真可愛!”

1922年3月24日作,原題《畫眉鳥》。

刊《兒童世界》2卷11期,署名葉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