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十二月廿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十日來信已讀悉,因無甚要緊事,延到今日作複。
你們這回來住了將近二十天,大家歡慰。不料我用“激將法”作了幾首《望江南》,居然得到成效。
你又要逼出戲來,真沒辦法。我看可能到春節還是要交白卷。戲哪有這樣容易編的。匆匆亂想,拉在籃裏就是菜,即使編成了也不會像樣。就交卷來說,任務完成了,就拿出像樣的東西來說,可就是沒有完成。
今天寄去年曆卡片八張,是兀真送給兆言的,很不錯。這可以當書簽用。你們可以送送人。最後由兆言寫封回信給她。說還有大張的月曆,待拿到手再送給你們。
我們都照常,不必多寫。祝你們好。
聖十二月廿日上午
一九七七年
158.一月六日與幼媳姚澄幼子至誠
姚澄至誠同覽:
你們上月廿六廿七寫的信早已看到。延遲了幾天,到今天得空,與你們寫信閑談。
兩部“永垂不朽”的記錄片,我已經看過了,到電影院去看的,可以說看得很早。真叫人感動。布局極好,在追悼場麵之後回敘往事,擇要輯錄,而且都有極重要的講話錄音,這表出“永垂不朽”的主旨。
李進的想法當然對,幾個人拚湊決非辦法。但是在寫出提綱和細節目之後,經過多數人討論卻是必要的。你說東,提出東的理由,他說西,提出西的理由,說南說北也一樣。大家比較優劣,想法就容易趨於一致。等到細節目商量停當,可以說這個戲在大家心目中已經有個相當具體的形象了。於是由一個人執筆,寫出稿子來,大家再共同斟酌。
我看寫戲多少和寫詩相類。寫詩,道理很多,其一是不宜太老實,有啥說啥,此外毫無餘味。總要有點兒言外之意。問“你吃過飯嗎”一定要還有作用,不隻在於知道吃沒吃過飯。這是最淺的例子,可以類推。寫戲的人若能回答得出為什麼要這句說白,為什麼要那句唱詞,全篇都回答得出,他的戲大概總不會太壞了。還有一法,一句話寫幾個方式,一個意思寫幾種寫法,比較哪一個好,然後取定一個。我常用此法,我看寫戲也可以這樣。——這樣寫是寫不完的,就暫止於此吧。
姚澄近來是否安適?膽囊拍照已未拍過?來信說盼望春暖時節早到,在南京會麵,共同生活。我也這樣盼望。照我現在的身體情況,各處跑跑可以說毫無問題。北京已經冷過一陣,這幾天稍稍轉暖。我每天看稿,寫字,寫信,時間極容易過去,一忽兒吃午飯了,一忽兒吃晚飯了。心事是一點兒也沒有。下次再寫吧。祝你們好。
聖一月六日傍晚
159.一月十三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十一晨來信,今天上午收到。首先要說兆言。大家看了他的眼睛要動手術,都巴望他能安穩經過這一關,壞的眼不必去掉,好的眼照常無損。結果如何,望早告訴我們。
姚澄登台演戲,我十二分讚成。我猜想南京的觀眾久已想念姚澄了,姚澄怎麼能不報答他們的切望呢?身體當然要留意。除了她自己想些切實的辦法以外,你和劇團的同誌也要好好商量,怎樣讓她好好上演而不至於過分勞累,引起舊病。預祝她演出成功,給南京的觀眾以極大的歡悅。
其次說你懷念周總理的詩。還是這麼個意見,沒有什麼不好,可是也沒有什麼好。我去參加過一次《詩刊》社的朗誦音樂會,一聽聽了三個半小時。這些日子開收音機,朗誦與歌唱也聽得不少。那些寫詩作歌的人,都與你一樣對周總理真的萬分敬佩,萬分熱愛,可是大多也與你一樣,想到什麼說什麼,缺乏中心,少有餘味,因而隻能自覺感動,而不能叫聽者讀者真正感動。剛才吃午飯,在飯桌上我和至善三午共同談你的詩,上麵這些話是共同的意見。
自由詩決非完全“自由”的,要有個中心,要選一段情景,這就不“自由”而有了限製。聯想到戲劇裏的唱詞,也決不能像平常談話一個樣,講一件事情說一個過程就算,總要有點兒言外之味,讓讀者聽眾自己去體會,辨出味道來,因而受到感動。——我知道你不會感覺掃興,隻怕我沒把意思說清楚。記得你寫的《啥人養活啥人》的歌是風行一時的,現在想想覺得還不錯。我希望你再能寫出好的詩歌來,尤其是戲劇裏的唱詞,也包括說白,都要有些詩味,真能感動觀眾。
已經寫了不少,緩日再談吧。
聖一月十三日下午四點半
160.二月廿五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今天接你廿三的信,我們最關心的一件事你恰好沒有說:兆言何日去上海?我們常在口頭說起,希望他在名醫的手術之下一切順利。不知道你為什麼偏把這件事漏掉了。
你阿哥昨晚離家,和一位同事一塊兒去上海,準備耽擱兩星期。這回去還不是定稿,隻是把萬噸水壓機看個明白,一切疑難問題搞個清楚,跟那位工程師商量停當,回來再作修改。他近來工作一天到晚不歇,睡眠不安穩,背部酸痛。他也不想去請教醫生,醫生大概也不見得有什麼辦法。滿子的左膝蓋老不見好,厲害的時候幾乎不敢走動。與他們兩個相比,我可算相當不錯了。
春節幾天,每天總有人來看望,雖然隨便閑談,也相當費勁。昨天又有兩本魯迅著作的注釋寄來,能夠做總是做,直到做不動那才隻得罷休。盼望春天早點兒來,到南京住幾時,蘇錫一帶走一走,總算換換花樣。我猜想,這個願望總可以實現吧。
我上次信裏說起在廣播裏聽見錫劇《海島女民兵》,問你這是不是你們劇團唱的,你沒有回答我。姚澄和團裏同誌共演《劉胡蘭》,想來有錄音,我希望在廣播裏聽到。
今天就寫這些吧。祝你們好。
聖二月廿五日傍晚
161.三月三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二日的信,今天下午收到。你阿哥住在南京西路滄州飯店,準備十日回京,兆言倘在十日以前去上海,可以碰到。
昨天是你母親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你阿姊與寧寧兀真周湧於上午到福田公墓看望。回來說墓還保持得相當好,這就可以安慰了。
倪同芳唱得很不錯,你不妨告訴她,我聽了她的唱很欣賞。
寫稿進行不快,是否換個辦法,不要忙著寫,先來細細想想。想到一點記一點,待以後再來編排,貫穿起來。有了上一句再想下一句,這是初學的人勉強作文的辦法,是作不好什麼文章的。
我看稿寫字寫信相當忙,一天到晚坐在這兒,與他人上班一個樣。
姚澄還要去戲校嗎?她身子好嗎?近期內還要演戲嗎?
聖三月三日夜八點半
162.三月八日與幼媳姚澄
姚澄:
來信昨天收讀。今天接至善的信,說兆言到旅館去看過他了,又說兆言動手術的時候三官要到上海去,那麼弟兄兩個可能在上海碰頭。
摘去一隻眼睛,想想總有點不舒服。但是不摘去要損傷好的一隻,也隻得下決心摘去。但願手術順利,早日養好。
我老在想五月裏到南方去玩玩。身體大概沒有問題。滿子兀真同去到底成不成,現在還難說。到了四月裏再切實商量。
聖三月八日傍晚
163.三月十五日與幼子至誠至誠:
你阿哥今天上午準時到家,知道你此刻也回到南京了。兆言在醫院的情形,你阿哥詳細說了。挖出一隻眼睛,想想也難受。隻望他從早恢複,順順當當裝上假眼睛,從此再沒有什麼災難。對於那家醫院那位醫生,要不要寫感謝信,你可以考慮一下。如果要寫,我主張真誠切實地說幾句,不要說一套空泛的話。
聽說你趕回南京為了開創作會議,好像今後又要忙起來了。以前說陪我玩蘇州幾個縣,會不會因此而“黃落”?
聖三月十五日下午
164.四月二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來信到已數日,今天寫複信。姚澄膽病迄未根治,隻因經常服藥,未致發作,膽裏有些沉積也就無妨,劇團外出,讓她留守,處理甚為得當。
兆言治眼,現在怎樣了,我們時時談到他,但是不知其詳。我也寫過信給他,寄到計阿姨家,尚未得到回信。
姑母近來在我家住。她身子比我差,前昨發燒,今天尚未退盡。由阿哥為她注射一種退燒的藥劑。
你說準備先去看陳良,那末希望早去。你可以對他說說我的見解。私人旅行,能夠指定宿所,並容許自費借坐車子,已經是極為優厚的照顧了。至於由省與市的統戰負責人來接送,而且還要招待吃一頓,這是不敢當的,而且也是不應當的。希望他能鑒諒我的意思。至於為什麼不叫教部來通知,那也是為了私人的事不欲牽涉公家之故。你看我的想法妥當否?如以為妥,望你照此與陳談一談。
聖四月二日
165.四月十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多日未得來信,想因開會忙碌。兆言在上海情形如何,姚澄跌傷後是否恢複,都時時念及。
今天已是四月十日,距五一隻二十天了。你去看陳良,能早去為好。看了答複如何,我好作下一步的考慮。還有,你究竟能陪我多少日子。在什麼期間請假最合適,也望仔細考慮。
我寄的一本紀念周總理的文章彙編,想已收到,我收到了兩本,所以把一本給你。出版社送此書兩百本與鄧大姐,鄧隻收四本,其餘的一百九十六本一定要付錢,可以欽佩。
聖四月十日上午
166.四月十六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昨晨的信,今天傍晚到,真快。陳良親自打電話來問,可見其認真。我還是想住舊時叫福昌的那一處,因為距離你們近。日子想在五月中旬,一兩個房間總可以安排。滿子去不去不能定,我是勸她去。兀真能否去,要看阿牛如何安排。我希望她能去,因為她招呼接洽都能幹。我也曾想,如果她倆都不去,就隻有你來一趟,一起南下了。我總要去成功,“隻爭朝夕”。
你先與各地接頭,不要驚動了人家。多數人來招待,我們就不自由了。我也不想聽介紹,也不想看什麼具體東西。隻要望一望,轉一轉,得個印象。又希望坐坐船,在河道裏慢慢吞吞地消磨半天。一反往常參觀學習的老套,要從容,要自由,要無所謂。
無錫江陰都想去,不要驚動什麼人。吳縣文教局有姓葉的,他要我去光福看古柏,因為我向他提了拓寬周圍的意見。甪直一定要去,那兒有個姓王的,在盼望我去。我也想看看五十多年前住過的甪直。蘇州刺繡所非去不可,那裏有好幾個人在盼望我。還有湖州筆店有個費在山,他一定要我通知他,他到南京或蘇州相會。而湖州我也很想去。
上海有好幾個人盼我去,我看隻好不去了。倘若讓我一個人來往,可以遊蕩兩三個月呢。究竟如何,一要看身體情況,二要看陪伴者能有多少時間。今年如果能夠真個成行,我就很滿意了,以後也不想再旅行了。
姚澄老是膽部不舒服,聞之愁慮。我們倘成行,望她不要多忙碌,影響身子。兆言將回南京,想來假眼睛總該裝上了。
你的唱詞很平常,沒有精要的意思。想來昨天已經演唱了吧。看了我的信,有什麼想法,再與我說說。
聖四月十六日夜間
167.四月廿八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你廿七晨的信,昨日傍晚收到。你不去蘇州地區采集材料而在南京等我們,這很好,我們到南京站就可以見麵了。姚澄又有些作痛,望她不拘形式,不必來接我們。可能是二日十三次車,待票到手,就打電話告訴你們。
旅館希望是舊福昌,房間一定要兩間,像前年一樣。滿子很想住你們家,但是我有我的想法,自以為有道理,她住在你們家,你們總得考慮買些小菜,這是麻煩事。再說我是喜歡熱鬧的,分開住了,隔天碰頭,又何必結伴旅行呢?我這樣說了,她也願意住旅館了。希望你們到旅館共餐,我到你們處吃一次飯,不要像以前那樣搞了許多菜。
如何玩蘇州地區,見了麵再商量,你找一二人作導遊是好的,但請不要介紹情況,空說一頓,我隻想作個過路人,隨便看看聽聽,有個印象。光福和甪直一定要去的。
聖四月廿八日下午三點
168.六月十七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十四晚的信,昨日傍晚收到。你又有身體不佳的現象,姚澄亦時有不舒,覺得你們都有衰老趨勢,未免悵悵。
我的眼病也有些麻煩,眼周圍不舒,前腦稍稍發脹,看東西模糊且歪斜。此刻方從醫院歸來(第二次看),眼網膜出血尚未止,叫服雲南白藥。下星期四還得去看。我向來少跑醫院,不料忽然為了眼睛要多跑。現在寫信,全憑手的習慣,眼睛看不準還不要緊,人家托寫的字緩日再說。眼睛如能複原最好,不然隻好寫些不工整的字交出去。
我準備據兩社一隊所見寫成七絕若幹首,加上些注,全交與《江蘇文藝》,我想這是社隊所歡迎的。你且不要先說出去,現在隻有了兩首。
滿姐姐回來之後常患腹瀉,恢複以前的情形。而一個月出門卻隻犯了兩次,這也奇怪。兀真照常上班。往醫院都由她陪我去。
聖六月十七日下午三點
169.七月十九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兩封來信都到。我眼病不加甚,也不見好轉,吃了這許多藥,似乎無有影響。眼病不能算大病,但是損害心緒,覺得什麼都沒有勁,樣樣沒興趣,唯有睡著的時候好。字不寫了,信也少複了,照片也懶得貼,出去走走懶得穿衣服,每天無非躺躺坐坐,徘徊來去,真是無聊。總之,我本來是不肯停頓的,總要作些什麼,現在卻變得非常懶散了。
我寫與看,現在都隻用右眼,兩眼同看則模糊。右眼變成專用,恐怕也會受損傷,隻好不去管它。
隨便作複,到此為止。家裏各人都如常。
聖七月十九日上午
170.八月十七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今日傍晚接你昨晨的信。我昨日下午寄你一封掛號信,中有詩稿,望你即去交與《江蘇文藝》,並問他們編入今年哪一期。
你們的戲依然如故,連一場都未完全改好,我看國慶日是不會上演的。屢次失敗,領導方麵該可以變更辦法了。照這樣下去,創作怎麼能繁榮呢?
姚澄演戲中的主要角色,我祝她成功。望她注意保養,以健康的體魄演好《一家人》。
兆言有空遊黃山,可見廠裏也並不怎麼緊張。
此刻是夜八點半,我寫信全憑手自由運動,不需要看得準,因而不怎麼吃力。祝你們好。
聖八月十七夜八點卅五分
我昨天信上說起要你代我想想,梅村公社什麼東西可以作詩。望下次來信不要漏掉這一方麵。又及。
171.九月一日與幼子至誠
至誠:
廿二下午來信傍晚收到。現在逐一答複。
我現在常用兩種藥,煙酸肌醇酯片和潘生丁。醫生叫吃,我就照吃,也不知道什麼作用。我不想有這些一知半解的醫藥知識,因而也不打聽。我怎麼會十年來不發心肌梗塞的毛病,自己也說不出。我不把它放在心上。此外,生活死板可能有點好處。運動,打拳,我不感興趣,散步也嫌麻煩,還是老坐在屋子裏。我的回答,對姚澄沒有什麼用處。患冠心病的人很多,機器用舊了,部件自然要慢慢損壞。也不妨說,應當藐視它。至於如何重視它,該由各人自己體會,自己想法,大概沒有一定的。你們看對不對?
姚澄演穀大媽,那末還是要登場的。登場之前,演唱之際,必然要心情緊張,這很非所宜。如何能不緊張,恐怕不大有辦法。所以我想,最好是不要登場,穀大媽由別人扮演。
去農村總得有個目的。體驗什麼,曆練什麼,認定了才選一個適當的地點去。同時必須忘掉為寫戲而去,要一心一意放在實際工作上。不要以為隻要到了農村就會長進了。你說我的想法對不對?
大學考試的詳情我不知道。你們可以向南京的教育部門去切實打聽。所謂“文”大概是作文。不考外語,我倒聽人家說起的。政治如何考不明白,或者出一些測驗題,讓考生回答。兆言補習數學既然不錯,我還望他在學習基礎知識的同時,自己想辦法聯係實際,換句話說,切不要專為考試而學習。兆言能領會我的意思嗎?
燈下寫回信,一寫又是三張。就此暫停吧。祝你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