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處世陳有唐
經受過失戀的痛苦,就會珍惜得到的愛情;承受過生活的磨煉,方能體驗出真正的人生價值。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懷著滿腔的熱忱,從醫學院畢業回到了故鄉的縣人民醫院工作。我所以要回到這個僻偏的山區,除了對故土的留戀,回報父老鄉親們的養育之恩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中學的同學施尚英從護校畢業,前二年就分配在該院了,我早已對她有意,想和她結為終身伴侶,了結宿願。另外,
我舅舅也在醫院中醫科,他是我們縣的名醫,相信在他的指導下,在事業上會大有作為的。
在衛生局辦完手續,我興衝衝地拿上介紹信來到了醫院。這是一座三套大院,是從前一位在外經商發了大財的人蓋的。三個大院沿街排開,隻有西院有座黑漆大門,如今是門診部;中院是黨支部、院長辦公室、職工宿舍;東院是手術室、三排病房、太平房和後門——規模還真不小哩。
院長是位五十多歲小老頭,看了介紹信,也沒有表示歡迎,隻是說了句:“等研究了再上班。”
他穿一身灰色的幹部服,光頭,額頭上有兩三道皺紋,眉間很寬,蹋鼻梁,厚嘴唇。眼神慈祥,不過此時表情很嚴肅。我想,一定是位農民出身的老幹部,怕工作分配的不理想,連忙說:“我喜歡外科,實習的時候,做過闌尾切除、腸梗阻手術,希望領導考慮------”
他還是那句話:“等研究了再說。”說完便垂目端坐不再多言。
還想進一步闡述自己的特長,他擺手說:“到總務處,讓他們安排住處去吧。”
看他繃著麵孔,不容多說,來時滿腔的熱情,頓時降到了冰點,隻得將嘴邊上的話咽到肚子裏,告辭出來。
來到中醫診斷室,舅舅正坐在炕桌邊給病人診脈,看到我點了點頭,示意坐在一邊。旁邊還有幾位候診的人,便坐在炕沿上打量,隻見行李那邊牆壁下,有個書架子,上麵擺滿書籍,對麵牆壁上掛著三張針炙穴圖——看來舅舅辦公、吃、住都在這個屋子裏麵了。
聽了我的來意,他那清臒消瘦的臉上,緊皺眉頭盯著我說:“這麼大的事,事先,也不打個招呼?”看我不吭聲,摸著下巴下的胡子接著說“不過,已經來了,也回不去了,咱就說這裏的話吧。”
“怎的?難道——”
舅舅看了看窗外悄聲說:“這裏人事關係複雜,不好應付。”
看到他那神光炯炯的眼神,那樣的警惕,心情也有點兒緊張,急忙問:“怎樣複雜?”
“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以後說話辦事要小心。”便專心看病診脈了。
出了中醫室去找施尚英,不巧,她在手術室值班,隻好到宿舍整理帶來的行李。心想,頭一天來,就這麼不如意、不遂心?遠非想像中受歡迎的那樣美好。
下午,我將辦公室報到的情形說了,舅舅悄聲說:“他呀,在這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老怕人說文化不高,瞧不起,常繃著臉麵,輕易不表態,讓人捉摸不透——其實是個好人,以前也是個鄉村醫生,在縣大隊,打過遊擊。這些年當頭兒久了,養成了這個習性------以後,你說話千萬要注意啊,不要觸犯------”
這天晚上,仔細盤算舅舅的話,怎麼也睡不著覺,想不到這個醫院,竟是個人事關係不好應付的單位,心裏好煩惱!方才感到自己感情用事,事先不打聽清楚情況,就冒裏失砍地回來了------一直到窗外天色發亮才蒙蒙朧朧入睡。
第二天早晨通知我開會。
會議室是在東院的正房,裏麵很寬敞,能容納七、八十號人。大家圍在中間的乒乓球案桌邊,尋找椅子、板凳坐好。賈院長在案頭說了日常的工作之後,向大家介紹:“成克功是新分派來的大學生,經研究決定先到外科上班……”
我正在偷眼打量施尚英,她比以前更俊俏了。發現我的目光,臉蛋兒陡地漲得通紅,慌得低下了頭。我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說:“請大家多關照。”
對於這樣的決定,我並不滿意,既然讓去外科,為甚要說“先去”?不過,初來乍到不好相問,隻好悉聽尊便了。
外科主任許世傑很客氣,看我沒穿白大褂、帶聽診器,囑咐護士帶我去總務處領來,便帶我到門診部去接待患者。
按照規定:第一年新上班的醫生,必須在老大夫的帶領下工作,看完病開好處方請他簽字方能生效。我的第一個病人是患得癤腫,開了一種消炎藥請許大夫簽字。他笑著搖頭說:“這真是多此一舉。”不過,他還是挺認真地簽了名字,抬起頭說:“隻好照章辦事了,其實根本用不著這一套。”
我連忙申明:“這樣好,免得發生事故,以後請多加指導。”
他看了看那個女護士、周圍的患者,微微一笑。
下午下了班,去看施尚英。她和我是一個村的,離城十二裏,我讀高中時,她念初中,同在縣裏的中學。每逢周末時她不敢獨自回家,總要找我作伴同行。一路上她不是跳便是跑,要不就是唱。有一次歸心如箭,提出要跟我競走。心想你一個女孩子能賽過我嗎?不料她身態輕盈,疾走如飛,還沒走了三裏地,便把我拋在了後麵。我剛想歇會兒喘口氣,她卻轉回身來嘻嘻哈哈笑得彎下了腰,說我輸了------她給我的印象是天真活潑、嫵媚可愛。後來我考上醫學院,她因為家寒,沒能讀高中,考上了護校,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麵。當我讀大學三年級在附屬醫院見習時,聽到有人喊我“克功哥”,回頭一看是她——簡真不敢認了,真是女大十八變,長得標致極了,烏黑的頭發,鮮豔的臉兒,一雙水晶晶的眼神直透我的心窩。穿上白大褂,越發顯出那頎長、苗條的身材,楚楚動人。她歪著臉兒笑盈盈地告我說,在這裏實習哩。
從此,她的身影經常在我腦海裏盤旋,有空暇便去看望。她當著同學的麵,眼裏閃出興奮的光芒,一點兒不拘束,還是一句一個“克功哥”,喚得我呀,心裏甜蜜絲絲的。臨她畢業時,我約她還到公園裏劃船玩兒了一天。當時雖然沒有表示愛戀之情,但相信她已從我的眼神裏看出我的心思了。後來她分派回故鄉,還特意告訴,她至今還沒對象。我想,她總是等著我去求婚哩。
她的住處在中院東廂房的一間屋子裏,我進去看到裏麵有四張床,她和三個護士在桌子上正玩撲克牌。她和對麵的那位頭上各戴著一頂報紙疊成的帽子,看到我臉又漲得通紅,眼神立即移到手中的撲克牌上。我上前搭訕:“好熱鬧,戴上紙帽子了。”
那三個護士捩過臉,含笑說:“請坐。”
我坐在一邊說:“尚英,昨天就看你來,不巧,你在手術室。”
她仍然盯著手中的牌,對那三個護士說:“成大夫和俺是一個村的。”說著催對方:“快出牌呀
。”
旁邊的一位說:“算了吧。”說著就要放下牌。
施尚英攔住:“不行,你倆還沒戴哪。”
我隻好看她們玩牌。她全神貫注在牌上,還是像當年一樣要強,羸不了對方決不罷休,我一直在等她喊“克功哥”,可她顧不上和我說話。弄得我很尷尬,便知趣地告辭出來了。
回到宿舍,百思不解,她怎的這樣待我?連起碼的禮節都不懂。是因為太慣熟才不拘禮節?還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不由的心裏結了個圪塔。
下午二點,院子裏靜俏俏的,聽得院子裏有人喊:“開會嘍!”
聽舅舅講過,每禮拜五下午開會、學習。
臨趕我到會議室時,裏麵已坐滿了人,聽完賈院長念完文件說;“我們要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觀點——接上上次的精神發言吧。
”
霎時間屋子裏的氣氛凝結了,我見舅舅整襟危坐,神色嚴肅,也挺直了身子,瞪大眼睛直視前方。隻見放射科大夫李金定坐在賈院長的對麵,瞅了一眼許世傑說:“要樹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觀點麼,我認為在我們醫院要結合具體情況來抓,不要走過場,空談。前些天把病人當成皮球,從外科踢到內科,內科又踢到外科,進行拉鋸戰。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有些人隻是把“為人民服務”掛在口頭上,心裏根本沒有這個觀念。這絕不是一件小事。我要求領導要追究這事,找出原因,嚴肅處理。”
這時有個圓臉、大腦門、雙眼皮的人站了起來------啊?認出來了,怪不的早上看得麵熟呢?想不到三年不見麵,他的神色變得這樣嚴竣,不似當年那樣和靄可親了——沒錯,是他,我們醫學院的芮之昌。隻見他低著頭,眼瞅著桌麵,低聲說:“李大夫說是完全正確,這件事確實應當追究清楚,不過,不全腸梗阻不是內科病,何況我們又沒有胃腸減壓器,讓我們怎麼處理?”
許世傑立即反駁:“這病用不著開刀,轉到外科幹麼?至於胃腸減壓器,你們不會過來拿麼。”
芮之昌仍然盯著桌麵說:“要是耽誤了病人誰負責?我們不敢越俎代庖。難道說外科除了開刀,就不會用藥治病了?”
李金定說;“我看呀,要是對病人有感情的話,就不會把病人推出科室。”
許世傑眼珠一轉說:“對這個病人,當時我是這樣考慮的:病情還沒有發展到開刀的地步,因為我們沒有用藥的經驗,轉到內科用藥治好了,可以避免開刀的痛苦。這能說不是為病人著想麼?能說是沒感情嗎?現在看起來還是我們賈院長水平高,精通中、西醫,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果斷處理,隻服了一劑中藥就治好了,既免了病人的痛苦,又給病人節省了不少錢……”
賈院長聽得眉開眼笑,捩臉問我舅舅:“腸梗阻,在中醫說來是絞腸痧吧?”
舅舅必恭必敬地點頭回答:“是。”
許世傑接著說:“咱們賈院長的這種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想總是在過去戰爭年代裏,在黨的領導下就培養成了。為了加深咱們為人民服務的感情,我建議:請賈院長給咱們講講過去,他們在戰場上,是如何全心全意救護傷病員的——大家鼓掌歡迎。”
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賈院長謙遜了幾句,嚴肅地說道:“我們那時看病,哪能淨靠西藥?常常是在野外挖掘出些草藥,也要治好病……”他的神態,使我想起了初次見麵那副尊嚴的樣子。
一直講到六點鍾,再也沒有提起“踢皮球”的事。
過了幾天,門診上來了一位急診病人,我詳細檢查完後,請示許世傑:“這位是絞窄性腸梗阻,急需手術。”
他有點不相信,檢查之後,沉思不語。我有點急了,問道:“通知手術室吧?”
他搖搖頭說:“轉到中醫科……”
我打斷他的話:“中醫能搶救過來嗎?”
“能。上一次就搶救過來麼。周大夫是中醫世家,咱們縣的名醫,常給縣裏的領導看病。”
他還不知道我和周大夫的關係,連忙說:“可這是絞窄性的腸梗阻,高燒,伴有休克症狀……”
他掃了我一眼,看樣子很不高興,冷冷地說:“要是能救了,豈不是更好麼?”
“恐怕連藥喝不進去,就休克過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說:“這樣吧,咱們請周大夫來會診,要是能治不是更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