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風沙卷起遠處的鈴鈴聲，水汽的幻影中，旅人半截空蕩蕩的左袖，粗壯的右手緊纏住韁繩，牽著駱駝，一縷煙一樣的從地平線盡頭飄出身影。烈烈的夾雜著沙粒的大風，在旅人頭巾的縫隙中拂過麵頰，仿佛與腳下炙熱的沙漠融為一體，每一寸被拂過的皮膚都碎成沙子一樣的顆粒，被風碎散在身後，散落腳下，真的變成沙漠。為了不沉睡在讓自己粉碎的風中，旅人調動僅有的神智逼迫自己妄想，妄想腳下千萬年來粉碎的骸骨堆積的浩瀚沙漠，每一步踩下都是怎樣的故事。背對著太陽，即將翻過一個沙丘，一陣濕乎乎的氣息瞬間填滿旅人被烈風吹幹的整個皮囊，隨之而來剛剛被濕氣滋潤恢複的嗅覺，感受到清新的大海的味道。熟悉的氣息讓旅人失神的停下了穿越沙海的腳步，而身邊一直沉默的夥伴，感受到生的氣息，反過來拖著旅人朝著每每夢回的地方前行。越過沙丘，遠眺大海。骸骨既然粉碎在腳下，血淚就是那彙聚在眼前的洶湧吧。這一切隻是因為頭頂的陽光明媚。鹵頭灘是在沙漠與大海之間掙紮著的一點生機。十幾年前，廟堂在這個偏僻的小漁村駐守衛所，由於沒有海匪威脅，陸續不少小股海商，來此卸貨轉港寄存。雖然沒有適合的港口，但由於沒有大港的繁多賦稅，加之本來小商貨物就不多，若幹海船返航時都在此停留一兩日，小船轉運一些跑單幫的人貨下來，漁民也識相的送上補給淡水，蔬果，酒茶，換一些船員夾帶的小件私貨，深海鮮貨等。就這樣小漁村變成了小集鎮，酒館，妓寨，貨站，賭坊一再擴建。幼年隨父母來的外來戶，十九家的窩棚在漁村的邊緣，隨著鹵頭灘集鎮的擴大，也成了人頭來往不大不小的繁華所在。跑腳的張三舅捎話給十裏堡的十九，章老漢和老伴想把原來的海貨攤檔擴建成城裏那樣的魚店，讓在外學徒的孩子回來幫忙。十九回來了，帶著這些年攢下的積蓄換的這峰駱駝。二嬸是鹵頭灘的全活人，有什麼鄰裏長短都少不了她來往說和，如今灘裏最大的車馬店就是二嬸家開的，守著鹵頭灘的門口，迎來送往，長短說和倒是更和了她的性子。今日晌午，二嬸遠遠的就看到一個牽著駱駝的身影，看著大小包裹的行囊，像是跑單幫的，迎近了一看那空蕩蕩的左袖，才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手巾打著對方身上的塵土，自己流著淚，卻擦著對麵來人的麵頰。“孩子，是你回來了！”二嬸回頭喊著：“死老頭子，快，拿瓢水來，孩子渴了！”說道“渴”字二嬸的眼淚更是止不住的湧出來：“孩子，進來坐，這些年受苦了吧！”十九接過二叔手中的大水漂，咕咚咚的喝了兩大口，把剩下的遞到駱駝嘴邊，看著它快速的舔舐。抬頭看著熱情的鄉黨眼圈雖然有點紅，但幹涸已久的淚腺並沒有擠出鹹湯，“叔，嬸，我就不進去了，這剛回來，得先回家看看不是。”把空瓢遞向二嬸：“我落停安頓了再來看你們，看二姐！”二叔是個粗壯的憨爺們，嘴裏烏魯：“看不著了。”十九手裏的水瓢一哆嗦，二嬸連忙接住，朝著二叔甩著白眼，水瓢往他懷裏使勁一推，朝十九說著：“你二姐受了娘娘廟仙姑點化，是造化來著。”二嬸傍著十九要送回他家門口：“你先回去，讓我老姐姐看看，”拍拍駱駝道：“看看小子也製下產業！”一路上，鄉裏鄉親看到回來的十九都熱情的迎上來招呼著，雖然離家十年，但那垂下的一隻袖子勾起眾人的回憶不是可以輕易淡忘的。而麵對外鄉人格外好奇的尋問，鄉親們又都推脫遺忘。早有同輩的後生跑到章老漢的攤子報信，老婆子顧不上攤子連忙出門去迎，章老漢卻收拾了攤檔，當然後洗幹淨手，整理一下衣服，端正坐好，從腰間接下袋鍋子，吧嗒吧嗒抽了一口。這才看見，被眾人擁簇者的十九。駱駝交到隔壁四狗牽著，僅有的一隻手被母親緊握著。章老漢放下煙袋，拱手而立，對著迎兒子的鄉親們施一禮道：“老少爺們們，我家十九回來，驚擾各位了，隻是這事不好聲張，大家今日先回，改日老朽必攜犬子登門謝禮。”說著作一個羅圈揖。“有勞，各位，都回吧，回吧。”四狗傻愣著把韁繩栓到攤子旁邊木樁上，低聲嘟囔：“武大死都死三年了，他還能從墳裏爬出來，”身邊的八公一巴掌打到四狗後腦勺：“那是官老爺，莫要再生事端。”說罷幫章老漢招呼中人散去，最後離去之前，還拍拍十九的後背：“好小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隻剩下三口之家，和零星趕來打招呼的相親。卸下駱駝身上的家當，喂了一些二叔送來的飼草，豆餅。內堂之上，十九跪在當中，擺過父母大人。鄉野人家少有的八仙桌，長條供案，配著四平端正的施禮受禮，一股世家書卷的氣息從常年不去的魚腥味道中透露出來。沒有讓兒子起身，章老漢帶著一股為父的鄭重，低聲問到又像是命令：“既然回來了，那些事都忘了吧？”十九再施一禮：“回父親，孩兒早已不記得那些事了，此世原也是生於鄉野，葬於鄉野，能回來安樂盡孝已經足以了。”章母攝於章老漢的禮義威嚴不敢起身攙扶孩子，隻得邊湧淚邊伸手虛扶著，道：“孩子都忘了，都忘了，快起來。”章老漢輕歎一聲，“起來吧！”把桌上手邊的煙袋拾起來，在腳下的痰盂磕了磕，“這世間對不住你，可又對得住誰呢！”十九起身，拿過油燈，給父親點上煙鍋，聽著章老漢吧嗒吧嗒的抽煙聲音，十九這才真正回到了少年時的寧靜喜樂的家，“爹，以前的事您也忘了吧！”章老漢手中煙袋往十九頭上招呼，被閃開：“教訓老子啊，要是能忘，老子在這鳥不拉屎的，”眼前燈火忽然飄忽，章老漢急忙改口，“咳咳，這個，忘啦，都忘啦，有賢妻伴老，孝子送終，嗬嗬，安哉，樂哉！”十九回身，安撫剛才麵色不悅的母親。“管著死老頭子愛去哪去哪，你就安心在家，討房媳婦，給我生一群小孫子。”母親扶著十九半截的左臂，“我兒子就是少隻手也比四狗，六猴那些個小子強百倍。”十九敢忙用右手擦去母親又要掉下的眼淚，“明天就叫二嬸幫我張羅，鹵頭灘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得排隊到海裏去。”破涕為笑，一家和樂，仿佛夢中一樣，可真的不要像夢中那樣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