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落身上的灰塵,想到應該告訴皇帝孔家的事,又覺得還是讓孔雲程自己去請罪比較好。
沈大河雖然不情願,也不敢反駁嚴君仆。
山下官道前,他費勁兒刨開土地,待看到黑色的火藥,頓時手腳發麻怔在原地。
“這是?”
“這是要刺殺郡主。”嚴君仆抽出細長的引信,歎了口氣。
“沈連翹?”沈大河跳腳道,“這不是找死嗎?”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那個妹妹有多可怕。
嚴君仆笑起來,看著認真幹活滿頭大汗的沈大河,手扶柱子道:“你還蠻聰明,看來除了挑糞,還能做些別的。”
沈大河“嘁”了一聲,似乎根本不屑,又似乎心情舒暢。
他見過皇帝,感受過那樣的威嚴和疏離,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做國舅了。
跟著嚴君仆做個隨從,有肉吃有酒喝,似乎也不錯。
馬匹在銅駝街停下,沈連翹低聲吩咐身後跟隨的衙役。
“向下深挖,看有沒有地道。”
衙役聽命,沈連翹上前,拍響那座宅院紅色的大門。
第一次注意到這院子,是因為魏元濟鞋子上沾的泥土;第二次,是因為修好了房子,卻並未見到主人。
她該早些來看看的,就算破門而入,也好過如今心驚膽戰。
沒有人開門,但大門並未上鎖,沈連翹推門而進,見照壁前的土已經被清理幹淨。
前廳的屋簷下有一堆黑色的灰塵,看起來像是燒過紙錢。
“你來了?”猝不及防間,一個聲音從前廳傳出。
沈連翹猛然推開門,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大廳中。他穿著黑色的斜襟窄袖長袍,細長眼、矮鼻梁,麵容普通,卻透著詭秘肅殺之氣。
這是沈連翹第一次見到韓涼。
最早她沒有忘記名冊時,知道宮中有個內衛名叫韓涼,是良氏族人。
可是也僅此而已。
京兆府外她認下蔡無疾;生病時她請來孫莊;孔佑去北地,她寄信給葉萬鬆;蔚然出嫁,她安排崔知黍隨行保護。
良氏族人已散作滿天星,除非必要,她不可能一一見過,惹得朝廷懷疑。特別是,她想當然以為,她的族人,都是忠誠可靠的。
“你認得我?”沈連翹邁入前廳。
雖然是秋天,韓涼卻在烤火。他的手在炭火盆上翻轉,拇指和食指並攏著,捏一根線。
一根灰白色的,小蛇般粗細的線,從韓涼手心延長到地麵。
“認識,”韓涼道,“良氏的族長大人。”
沈連翹鬆了一口氣。
“既然認識,我讓你放下那根繩子,你肯嗎?”沈連翹的聲音威嚴中不失溫和。
韓涼抬頭看著沈連翹,笑了笑。
“族長大人知道我為何烤火嗎?倒不是為了方便點燃引信,而是每到潮濕天氣,我的腿腳和胳膊,就會很疼。”他的臉上褪去了跟隨皇帝多年,暗殺探聽時的陰冷。像是在同老朋友敘舊,緩慢地說著。
沈連翹走近一步道:“既然如此,我請太醫為你醫治。”
“不必,”韓涼添進火盆裏一顆炭塊,輕聲道,“當初我的父母死在宜陽驛站,嬸娘要帶我搬到幽州去,我說大仇未報,怎敢離京。錦安十五年我十三歲,躺在黃河邊的冰雪上,等到狩獵的楚王經過,帶我回宮。我的寒疾是自己故意得的,每次疼痛時,我都在想,當年父親母親在大火中,也是這麼疼嗎?”
沈連翹麵露悲戚道:“比這個還要疼。”
“哈,”韓涼嘲笑一聲,搖頭道,“你不會感覺到,也不記得,不然你就不會帶領合族數百人為大周效命,更不會嫁給劉氏皇族!”
沈連翹伸出手,也烤了烤。
火焰滾燙,火舌隻要稍微接觸到皮膚,便覺得疼痛。如果這樣的火遍布全身,如果在火中活活燒死,那樣的慘狀,她不敢想,也不忍想。
夾竹桃的毒液讓沈連翹幾乎站立不穩,她在片刻的暈眩中,努力整理思緒,勸說韓涼。
“當年作惡的人均已伏法,楚王已死,楊桐陌恐怕也死在邙山了。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韓涼的聲音拔高幾分,“怎麼能夠?當年我藏在宜陽驛站外,親眼看到他們射入火箭,又進去絞殺。你見過用弓箭殺人嗎?長弓套著脖子扭上幾圈,窒息而死的人被割爛脖子隻剩下骨頭,血流滿地。”
沈連翹盯著韓涼的眼睛,詢問道:“所以呢?所以就要做出比楚王更殘忍的事嗎?當年的良氏無辜,如今城中的百姓,豈不同樣無辜?劉琅當年隻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他的父母兄弟同樣死在宜陽驛站。你報仇,能這樣報嗎?”
韓涼罩在火盆上的手微微顫抖,有一瞬間,他猶豫了一下。
“是啊,能這樣報嗎?”他的手靠近火焰,在肉體難以忍受的疼痛中顫動著收回,又忽然笑了,“可是你不會以為,所有的良氏族人,都聽你的話吧?”
“不是聽話,”沈連翹道,“是有良知。”
韓涼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我替楚王殺了多少人。好人,壞人,忠臣,奸佞,老人,孩子,當你手上沾染足夠多的血,良知是什麼,早就忘了。比如今日,你可知道有一根引線通往大梁使館嗎?使館旁邊住著大周顯貴,更有幾處皇族宅邸。燒起來,就都完蛋。”
沈連翹抬手撫了撫胸口。
心髒在那裏混亂地跳動,快速而不規整,連帶著她的呼吸都亂起來。
“你不要這樣,”沈連翹用盡力氣開口,“你見過芙蓉,她就是你的堂妹。我們死去的父母已經不能複生,你從這裏出去,叫她一聲妹妹,幫她擇婿出嫁,再得到一個家。”
韓涼看著她溫柔地笑。
因為這個笑容,他俊朗幾分,也鬆弛了些。
或許這是他十多年來,最放鬆戒備的時刻。
“族長大人,”他柔聲道,“請你離開。”
韓涼的手在炭火上揚起,手裏握著的引線抖動著,沈連翹才發現那些引線有好幾根,或許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她在恐懼和驚慌中最後勸道:“皇帝不會來了!你燒了也沒用!”
“你不知道,”韓涼道,“那些土堆在銅駝街那麼久,就是為了讓你發現。透露給良錦惜的隻言片語,也是為了讓你想到我。聽說族長大人你失去記憶了,就算你想不起來,也會有人告訴你。隻要你來了,他就會來。你聽——”
伴隨著這句話,門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門被撞開窗被砸破,孔佑和江流帶著衛尉軍衝進來,數十把弓弩對準韓涼。
“漏網之魚。”江流道。
韓涼笑笑,對孔佑道:“陛下,宜陽驛站的亡魂,等著你。”
他的手在火盆上方鬆開,引線盡數掉落下去。沈連翹不顧疼痛伸手,想要抓住引線。可縱使她有火中取栗的勇氣,那引線燒得也又急又快。她又去拽地上的,可韓涼上前,擋住了她。
他的手中露出匕首,向沈連翹揮來。
“翹翹——”身後有一隻手抓住了沈連翹的衣襟,把她向外扯去。與此同時,數把弓弩齊發,弩箭準確無誤地沒入韓涼的身體,把他擊倒。
鮮血在韓涼黑色的衣服上散開,他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連翹,含笑說話。
“夫人懷你時,我還給你唱過……歌。”
“快走!走!”沈連翹牽住孔佑的手向外,可剛走一步,便昏厥過去。
“出去!”孔佑大聲喊道,他攔腰抱起沈連翹,同衛尉軍一起向屋外躲去。
“轟——”
爆炸聲從腳底傳來,整個院落塌下去。碎石飛濺烈火熊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擊在孔佑後背上,他向前踉蹌幾步,喉中腥熱,吐出一口血。
“陛下!”醒來的沈連翹睜開眼,“丟下我,丟下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