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中十數年,不曾吃過新鮮蓮子。今日早買菜時,竟然發現有一本地農婦用塑料袋裝了幾斤新鮮碧玉的蓮子在賣,既驚且喜,買了一斤回家,和兒子你一粒我一粒的。我喜歡蓮心清苦的味道,吃時不曾棄去。可每每看到那夾在蓮瓣中清翠的小芽,就會想到周邦彥的詞:“葉麵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吃了那麼多,真擔心會長出滿肚子的荷葉荷花來。
其實這蓮子太熟了,味道遠不如兒時吃的好。小時候雖然住在靠近湖區,蓮子其實也不是可以常常吃到。池塘裏種的蓮,是以吃藕為目的,而且聽大人們說,如果摘了蓮子,泥底下的藕就會爛掉,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孩了們摘蓮子吃就成了一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不能光明正大。更何況,池水較深,除了岸邊上的蓮子能撈到之外,池中間的也是望塵莫及。
珍珍是我和妹妹兒時最好的玩伴,她家屋後的池塘裏也種了幾年蓮藕,而且池水隻是及腰腹而已,她和她弟弟常與我們一起在她的池塘裏摘蓮子吃。明明在岸上看到一個,下到水裏被高高的荷葉擋住視線迷了路,左衝右突的找不到了目標。岸上的人就會指點,“向左,向前,再前一點點。”等到摘到蓮子,再分綠拔翠的在荷葉叢中上得岸來,腿上已滿是荷梗劃傷的印痕了。不過,這一點點微微的刺痛我們是不會太計較的,早就急不可耐的分起蓮子來。將蓮蓬從中撒開一分為二。再將手上的一半再一分為二,四人各吃得了三二顆蓮子而已。偏偏那蓮子十來粒米難以全都長得飽滿,若某人手上分得一粒未長米的空殼,就要小小的鬱悶一下了。不過每個分蓮子的人都會發揚一下風格,雖然心中有些不甘,還是會將有空殼的一份分給自已。有時候會數粒數,若能平均分配,自是皆大歡喜。往往也等不到蓮子熟透,摘下來的一般都還沒有長出蓮心,入口清香順滑,回味無窮。單純的童年,也的確不應該過早的品嚐蓮心的苦。
有時候也踩藕哨吃,不過,那不是我們的強項。扶著蓮梗用腳在泥裏慢慢探索,觸到一條莖索樣的東西,就用手扯了出來。在水裏擺幾下就幹幹淨淨的了,細細長長的一條,如手般粗,晶瑩潔白,到冬天長大了,就是一枝蓮藕了。藕哨清甜脆嫩,吃到嘴裏,才真是口齒噙香了。隻是那牽扯不盡的藕絲從嘴裏源源不斷的扯出,感覺就像幾隻吐絲的蜘蛛。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兒時的心中,最愛的也不是蓮子,而是那滿池碧水風荷的美景和蕩滌暑氣的怡人清香。荷花隻有白的和紅的兩種,在同一池塘裏並不會兩種顏色同在,要麼是一池潔白縞索的清水佳人,要麼是一池嬌豔嫵媚的閨閣紅粉,卻都是那樣安靜而熱烈的開放著,嫋嫋出塵,風神清絕,各具其美,不分高下。兒時也和夥伴們討論此問題,問是愛紅荷花還是愛白荷花,沉思良久,都是兩者俱已愛透,竟無一人獨愛某一種。
愛之深了,也會摘一兩朵回家,已完全綻放的,花瓣容易掉落,一般隻摘那像火炬形狀的花骨朵兒,插在玻璃瓶裏等它開,朝它望一兩分鍾,終究等不得它開,又拿在手裏一瓣一瓣的掰開來,很容易的花瓣就被掰掉幾片,殘破不成形狀。又發現裏麵黃黃的花蕊好像古代佩劍上的流蘇,在手裏把玩一番。好好一朵花,幾分鍾便被我們毀了,回頭還是發現開在池塘裏的最美。不獨荷花,這世上有多少美麗,不是被仇恨催毀,而是被這種不成熟的愛所摧折的呢?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在植物中,能以葉爭勝者,亦當數荷葉了。那滿池翠綠層層疊疊,被微風一吹,翻卷不盡,香飄十裏。荷葉上的水珠晶瑩剔透,滾動到荷葉邊緣,“啪”的一聲跌落水中,驚得荷葉下的小魚兒四散逃開。所謂一葉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原來在這無人的靜謐之處,的確是另外一個無聲喧鬧的世界。隻有自已的身心在這寂靜中也幻化成一尾魚兒,於無聲中聽天賴,才能讀懂這魚兒與蓮無聲的語言和遊戲。
太陽大了,也會順手在池邊掐一片荷葉舉在頭頂當傘。男孩子們還會把它折成像筲箕形狀的帽子,省得手累。不過帽子有點醜,女孩子倒是寧願舉著不願戴的。據說魯班當年就是和妹妹在西湖邊看荷,突然下起雨來,看到孩子們把荷葉舉在頭頂遮雨,才來了靈感發明了雨傘的。難怪最好的天堂傘是產在杭州。一柄撐開的油紙傘,幽幽怨怨,隔絕著天堂與塵世,聯係著塵世與天堂。雨傘,蓮塘與江南的女子,共同構成江南婉約如詩。
“若我隻是江南的一枝蓮,願不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一朵。”這世上有沒有一枝蓮,在某個池塘的一隅永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