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二年前(1)(1 / 2)

混沌的黑暗中,他竭力發出呼喊.他的聲音消失在一片寂靜中.一個小時前,這還是一個普通的午後.他在給孩子們講解一種鳥類的習性.他記得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然後所有的孩子都高高的舉手.就在此時,講台突然晃了一下.孩子們發出驚呼.他反應過來,是地震."大家別慌......"他話未說完,教學樓已劇烈晃動起來.整棟樓發出破裂的響聲.孩子們尖叫,紛紛躲到課桌下.他大聲喊:"快去操場,快跑!"他護著孩子們往外跑,卻突然聽見身後有哭聲.他回頭,看見一孩子任然躲在課桌下哭泣,不敢挪動.他迅速折返,將落下的孩子抱起.這時,教室裏的燈突然掉落,眼看就要砸到孩子。他側身護住孩子,迅速向外跑。不料此時,地麵又晃動了一下。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晃動更劇烈了。千鈞一發之際,他用盡力氣把孩子往前一推。孩子踉蹌著跑了出去。就在這時,門框突然變形。屋頂裂成碎塊,急速砸落下來。然後,隻聽轟的一聲,天崩地裂。操場上,孩子們趴在搖晃的大地上,隻覺地動山搖。瞬間,眼前的教學樓坍塌了。黑暗中,他漸漸失去意識。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回到了多年前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醒來。他嚐試移動身體,完全不行。他的右腿被什麼東西死死壓住了。黑暗中,他隻看得見上方縫隙中滲透下來的一絲微弱的光。他感到很熱,透不過氣。他用力呼吸,空氣中的粉塵嗆得他咳嗽。一咳,胸口也跟著痛。他試圖拔出右腿,根本是徒勞。他挪動身體,騰出一點空間,左手艱難地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手機,摸索到按鍵。手機屏幕照亮了四周。他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鮮血。手機尚可使用,但全無信號。借著屏幕的亮光,他觀察起自身的處境。他在多層水泥板下,隻因課桌牢固,才得到一個狹小的安全空間。他的身邊有半瓶水,口袋裏有兩顆糖,是今天早晨一個孩子給他的,還有一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再無他物。他再次大聲呼喊,企圖得到回應。周圍靜得很徹底。這不是普通的地震,他判斷,一定還會有餘震,救援可能遙遙無期。他感到疼痛,加上疲憊至極,每一下呼吸都異常困難。他關掉手機屏幕,閉上眼睛歇息,一些畫麵在他腦海中閃現。他的嘴角漾起一絲苦笑。看來是要這樣死去了,生命的謎底終於要揭開了。但此刻他感到釋然。孩子們都出去了,他親眼看見的。孤身一人葬身於這片廢墟之下,未嚐不是一個好的死法。可一想到她,他開始難過。他無法履行與她的約定了。再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他背叛了她。黑暗中,十二年來的一幕幕重回眼前。他允諾過她的和從未給過她的,也許再無機會補償。他知道自己尚有一些時間。他不想放棄求生的意願,亦不想浪費所剩的光陰。他重新打開手機屏幕,借著微光,翻開本子,左手握筆,艱難地寫下一個名字:蘇揚。1軍訓中的夏日,一個日頭很毒的正午。她手中的湯盆突然滑落打翻,滾燙的一盆湯澆下來,褲腿瞬間被熱湯浸透,裹住小腿。她痛得失聲大叫,驚慌失措。他從人群中走出來,用瑞士軍刀剪開她的褲腿,然後抱起她奔至食堂邊的小賣部,從冰櫃裏搶出幾根棒冰,飛快地撕掉包裝,敷在她的小腿上。一切發生得太快,前後不過幾分鍾,在她的記憶裏,卻像幾百年。湯盆打翻,她被燙傷,他剪開她的褲腿,他抱著她飛奔,他撕開棒冰的包裝,他將冰敷在她灼傷的皮膚上……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像幾萬幀的慢鏡頭,在她的腦海中一遍遍回放。那一刻,他成為她的英雄。他叫鄭祉明。她叫蘇揚。那一年,他們十六歲。於她,是第一次在心底說出“愛”這個字。而他,是太過優秀而引人矚目的男生。蘇揚自覺心裏這份默默的愛是如此卑微。軍訓結束,他被評上標兵。作為方陣的旗手,他英姿颯爽,迷倒了全年級的女生。選班委的時候,他被選作班長。而她,作為班裏唯一的保送生,被班主任點名做團支書。在感情這件事上,蘇揚認為自己很沒出息。開班幹部會的時候,她的話少之又少。從小做班幹部的她像是突然不敢當眾講話了。有時她偷偷看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也似有似無地落在她身上,一種說不清的溫暖情愫開始在空氣中彌漫。然而她從不單獨和他講話,因為他有時會擺出一副冷漠高傲的樣子。第一學期期末,蘇揚用她的職權做了一件事。在入團申請名單中,她看到了鄭祉明這三個字。他的申請書寫得並不認真,成績排名也不理想,可蘇揚還是把一個名額給了他。那一點懵懂的愛情,讓蘇揚做了人生中第一件昧良心的事情。一個沒有得到名額的男生找蘇揚理論,直言她的做法有失公正。蘇揚搬出理由:鄭祉明是班長,他為這個班級付出了很多。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知道。事情就這樣過去,波瀾不驚。誰知它就此在蘇揚的人生中埋下了一顆不定時炸彈。多年之後,蘇揚回過頭去,看清了自己在十六歲那年的蛻變。自幼循規蹈矩、品學兼優不過是她的麵具。麵具後的另一個她,無法無天、任意妄為,充滿攻擊性。她內心潛藏的主張原是那麼狂、那麼堅定。為了愛的人,她什麼都能做。從湯盆打翻,他抱起她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俘獲了她的心靈。他讓她發現了自己身心內部的潛在能量,喚醒了她的真實自我。至於後來,她所做出的所有大膽而驚人的舉動,和她十六歲這一年的所作所為一脈相承。2鄭祉明這個人,論相貌、個性、才華、品格,都是出類拔萃的,可他並不是常規概念裏的好學生。他的作文在市裏得了獎,教語文的老頭兒卻說他的文章也隻能在那種野路子比賽上得獎,寫到高考考卷上就是個不及格。他英語總考六七十分,卻在校英語演講比賽上拿了一等獎。他地理課永遠都塞著耳機聽音樂,卻報得出全世界每個國家的首都。他是班長、校廣播台主持人和校足球隊隊長,還寫得一手漂亮字。十六七歲的少女全愛這樣的男生。而蘇揚,她自小就有種隱秘的渴望——想要成為不良少年。但事實上,她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在一定程度上,祉明像一個特別的榜樣,讓她看到了一種實現“理想”的形式。蘇揚四歲那年,父母離異,她跟母親生活。母親後來嫁給一個年長自己二十歲的香港人。繼父是個溫和而開明的人,給了蘇揚頗多的關心和良好的教育。蘇揚做乖乖女不是為了討好他們。她一直沒有成為不良少年是因為——她不想自己落入俗套,不想讓自己成為破碎家庭不幸孩子的典型。她覺得那沒勁兒透了。當然,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離經叛道需要一些代價,其中的某些代價她不想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