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6章 part 6(1 / 3)

“當然可以!”

京極堂很幹脆地讓木場徹底死心。

“木場修,你聽好,你的敵人——是你自己。敵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外側。這個柚木加菜子偽裝綁架未遂事件是犯罪,這點毫無疑問,但是美馬阪幸四郎可說等於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在人生觀或價值觀上與我們不同罷了。對於這點,我們不該抨擊也無法檢舉。我像現在這樣扮演這幕鬧劇的醜角——原本也是不應當的行為。”

“中禪寺,沒想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所以說也玩夠了吧?這出鬧劇該閉幕了。”

美馬阪說完,極緩慢地轉向我們。

“很可惜地,這出戲尚不能結束,請你再多演個一回吧。這出劇總共由四幕,不,是五幕所構成。還剩三幕。”

黑鴉對白蛇如此說。

“你這家夥,每次老是玩這招。”

木場心有不甘地說完,閉上了嘴。

“好,接下來主角該換人了。下一幕是加菜子綁架暨須崎殺害事件。”

京極堂有氣無力地說著。他的主持毫不留情,疲憊的我們隻能任憑他牽引。但是——期望這種狀況的其實是我們,這位饒舌的迷宮引導人不過是順應我們的希冀,勉為其難出麵罷了。

“這點我不懂耶。雖然上次中禪寺先生也這麼說,但加菜子實際上不是已經被綁架了嗎?怎麼又是綁架未遂呢?這當中是怎麼區分的,我真的想不透。”

鳥口勉強打起精神發問。

“在陽子小姐作出契機,木場修太郎將之起動,須崎演出下成立的加菜子偽裝綁架案——以詐取遺產為目的的這場扭曲犯罪,完完全全地失敗了。”

“你說什麼!不是成功了嗎!加菜子像魔法一般地消失,沒人看破機關,而且要不是受到阻止,他們差一點就成功騙得遺產了耶。”

“關口,難道說你以為須崎把自己的死亡也策劃進計畫之中嗎?那是不可能的,那絕對是出乎預料的意外。”

“第三故事的主角是——雨宮典匡。”

“雨宮!”

陽子的反應超乎預期的大。

“原來是他,可是……”

“我不知道雨宮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完全不知道他在考慮什麼,他的人生以何為誌。但是這些事情並不重要。不僅限於這次的事件,他在這十四年間,一直安守著配角的身分,從來沒有人以他為中心來討論過。至少,現場的關係人士都是以這種定位來詮釋他——”

京極堂看著增岡。

“增岡先生,你認為雨宮是個笨蛋吧?”

“以我的人生觀與經驗法則來做推論的話,他的確是個大笨蛋。不懂得把握良機,沒人要求卻表現得過分忠誠,主動讓出幸運給他人,過度的自我奉獻,對於勞動不願收取正當的報酬,沒有明確的人生觀就這樣受到環境左右過了一生。他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他人,卻沒因此獲得恩惠,不管抽什麼都是抽到下下簽。他不是不幸,而是不知道何謂幸福。而且最後還犯下大罪。任誰來看,他都是個笨蛋。”

增岡一口氣進發完這堆話後又嘎然停止。

陽子間不容發地為他辯護。

“請您不要說他壞話。他——是個好人。”

增岡哼了一聲。

“的確,用好人來形容他是再適合也不過了。共同生活了十四年,分文不取地援助妳們的生活,這樣的人當然是個好人。好人。如此普遍的讚美,就算是路人也說得出口。要是真的這麼好,妳怎麼不跟他結婚算了?妳一點也不覺得他不好,是因為玩弄他人生的人就是妳自己。妳隻是在有意識無意識之中感到責任罷了。共同生活了那麼久,妳對他又有什麼了解?妳什麼也不知道吧。這就是真實。中禪寺先生說得沒錯,他是個永遠的配角。”

增岡鼻孔怒張,極力述說。

看來對增岡而言,雨宮這名男子的存在超乎了他的容許範圍。

如果認同他的存在價值,就會造成自我崩壞。

陽子悲傷地頻蹙愁眉,簡短地抗議:

“增岡先生,您說得太過分了。”

“但這名配角正是本回的主角。”

京極堂再次說了這句話。

“增岡先生,他看起來的確像是隨波逐流,但隻要改變一下觀點,整個狀態就會為之一變。請以他為中心思考看看,把他所處的狀況當成那正是他所期望的來思考看看,那麼你就會發現他過著一路順風的人生。他生活在周遭的人們為他打造的幸福環境之中。”

“他所期望的?期望什麼?”

增岡的臉頰不斷地抽搐,作出厭惡的表情。

“不自然的家庭,扭曲的關係,有所距離的關係,對他而言或許無一不是愉快的。而且我想他愛上的人並非陽子小姐,而是加菜子。陽子小姐對他而言不過是加菜子的母親罷了。他真心愛上了自嬰兒時期開始照顧的、有如女兒般的加菜子。他能以真正的親子所無法作出的方式愛她。若問為何,因為雨宮隻是個外人。”

增岡似乎還無法理解。

“我不知道他對加菜子的感覺是什麼。反正知道也沒有意義,我也不想知道。不管是父愛還是戀少女癖,總之他喜歡加菜子,想要跟她一起生活。於是乍看之下或許會覺得他是個笨蛋,但不管是對柚木母女們不求回報的獻身,或對柴田家超乎必要的忠誠,其實都可以視為是他為了求得自己的無上喜悅所付出的全心全意的行動。他主動追求幸福,並獲得了幸福。”

“那麼——雨宮這個人直到發生這種事為止可以說過得很幸福——囉?”

鳥口說。

“我認為就是如此。例如說,須崎雖然是為陽子小姐帶來恐怖的恐嚇者,對他而言卻無關緊要。恐嚇行為本身對他而言並不怎麼嚴重。隻有當問題影響到加菜子身上時,他才會有所反應。陽子小姐退出演藝圈後也一直隱瞞著被恐嚇的理由,但他卻從不過問。就表示,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對妳的退出也沒表示過意見對吧?反正恐嚇者能因此離去即可。因為不管陽子小姐要從事什麼工作,對他自己的幸福來說一點關係也沒有。”

陽子——的表情很複雜。

“因此在發生這種事情後,感到最痛苦的人,是雨宮。”

“雨宮——典匡。”

增岡開始一點一滴地崩壞了。

“他長期以來的幸福被人一一破壞了。加菜子本身被人毀壞了。雨宮體認到以舊有的方式將無法獲得幸福。”

“所以?才作出報複行為?”

增岡快速地問。他急著想知道結論。

“非也。他決定親手葬去加菜子來結束一切。拿了手與腳,到湖岸舉行儀式,以此作為一切的終結。但是,手臂卻不見了。”

福本抖動了一下,滿身是汗。

“因此雨宮強烈地感到煩悶。原本性格溫厚的他才會與須崎爭辯不休。”

“所以他才會殺死須崎?如果雨宮那麼愛慕加菜子的話,須崎可說是他的偶像的破壞者。難怪,原來如此,真可憐。”

增岡拚命地想維持自我。

“這也不對。對雨宮而言,須崎是破壞者的同時也是救世主。須崎是唯一具有能力拯救加菜子性命的人。所以他絕不會想要殺死他。剛剛陽子小姐說過,雨宮似乎已經完全放棄了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但是那是因為他原本以為加菜子已經到了他所不能企及的世界。但是此時須崎說了,加菜子的言語能力或許能恢複。這表示,他正是能為期望新型態幸福的雨宮帶來一縷光明的人。頂多吵吵架,不可能想要殺死他。如果他真的有如此強烈的想法,他應該先阻止這個計畫的發生才對,而如果這種動機能驅使他殺人,那麼他應該會在更早的時期就殺了他才對。”

沒錯,探討動機是沒有意義的。雨宮恐怕也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增岡無法理解吧。

“雨宮喜歡加菜子。須崎大概是揭發了關於她的秘密——沒錯吧?陽子小姐,在與雨宮的爭吵之中,科學家須崎搖身一變,成了卑鄙的恐嚇者,把那件事說出口了。”

那件事是什麼?這個秘密被公開的時機何時才會到來?

“須崎——”

本欲發言的陽子被美馬阪所打斷。

“須崎是個優秀的科學家。”

京極堂對他的話一笑置之。

“教授,須崎這個人哪,是個想成為你這種人卻當不成的人。他當不成真正的科學家。他以前曾經說過,將來要繼承美馬阪之名。如果你沒舍棄地位與名譽的話,須崎原本打算跟陽子結婚繼承美馬阪的姓氏。可是你卻舍棄了地位與名譽——而且還舍棄了更難以舍棄的事物。原本以你為目標的須崎失去了你,一頭跌進科學的迷宮裏。而——雨宮在聽了這樣的須崎的話後深深地受傷了。他在這之後肯定產生了變化。但是他的情感並非憤怒,而像是喜愛的事物遭人毀謗時的悲傷心情。就跟現在的陽子一樣。”

“他原來是軟、軟腳蝦嗎?”

增岡似乎無論如何都要說雨宮的壞話。

“非也,非但不是軟腳蝦,還極具勇氣。”

“什麼意思。”

“他去跟手臂見麵了。”

“你說什麼?”

“他去焚化爐跟加菜子的左手見麵了哪。去跟那隻預定在好幾天後拿來當作威脅材料的加菜子的活手臂見麵。他在眾多警官來來去去之中,享受無語的禁忌幽會。不僅如此,他還想把手偷走——”

“幽會?為、為了什麼?偷走、幹嘛做那麼惡心的事——”

“他逐漸學會了獲得新幸福的方法。”

京極堂瞥了我一眼後,又轉頭回去看著增岡。

“增岡先生,不管是否大幅背離了你的人生觀,而世人又是以何種眼光看他都無所謂,雨宮可說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還熟知如何獲得幸福的法門。不管他身置何種環境,他終究能融入環境之中,讓自己感到幸福。他是積極肯定現實幾近於瘋狂的人!”

“幸福——”

“但這次的狀況實在過於特殊了,要順應環境還是花了他一些時間。但是驚人的是,他已經適應了如此特殊的環境了。不是將汙穢驅除淨化,而是使自己奮勇向上——”

搖晃吧,緩緩地搖晃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雨宮單獨由加護病房離開,去見新的加菜子了。綁架的騷動對他的幸福一點也沒有影響。隻要不是他所能獲得的東西,他就一點興趣也沒有。”

“為什麼故意選在那種時間——他明明知道計畫的步驟吧?”

青木說。嘴唇發青。

“因為木場大爺當時不在那裏——理由就是這麼簡單。然後雨宮發現了,也到達了他的新幸福。”

“到達?了——”

增岡的精神不斷擺動。增岡與雨宮之間原本相隔了無限距離的精神,現在正快速地縮小距離。

“焚化爐裏的手臂,跟他送往相模湖途中死去的手臂不同,仍差麗地維持著生命。在與手臂見麵時他到達了該處——”

“——就是,彼岸。”

“啊啊。”

增岡右手撫著額頭叫了出來。

接著輕微地顫抖著,說:

“那家夥去了那裏了嗎?而且——還打算帶著那隻活著的手臂離開。那麼做肯定會讓手臂死去,——他卻——毫不在乎是吧?”

增岡也一樣到達了那個境地。

“應該是吧。雨宮拿著在路上回收的右手用的匣子,想把左手收進裏麵。這時,須崎帶著收納加菜子的匣子來到焚化爐。須崎肯定很驚訝,並立刻化為憤怒。理所當然。因為當時正實行著犯罪計畫。不管警備再怎麼疏失,毫無防備地打開焚化爐,甚至還打算將手臂拿出來,自然是不可原諒的行為。而且,手臂如果真的讓他拿出焚化爐的話很快就會死去,計畫——勢必會失敗。”

“所以兩人爭吵起來了?”

鳥口——並沒有到達。

“不,雨宮被斥責之後暫時放棄了。但是,他發現了比手臂更具衝擊性的聖物。”

“雨宮拿起原本打算用來裝手臂的鐵匣子毆打須崎。”

——有棱角的棍棒狀金屬原來是細長的鐵匣。

“取回加菜子,一起奔逃了。”

“呀啊啊啊啊!”

陽子扭曲著容貌,發出難以置信的尖銳叫聲。

“加菜子、加菜子——”

——患者——不見了。

真的被人帶走了。

我已經無計可施了。

加上須崎——也被殺了。

所以,無法挽回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陽子抱著頭,把體內殘存的生命幾乎全部釋放出去。

原本有如一顆頑石默默不語的木場受到她的悲鳴的洗禮後,總算又開口了。

“所以說妳那時的話——那時對我說的話真的不是謊言,難怪妳還期待加菜子或許能活著回來。看來我覺得是真實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妳的話——”

木場看著陽子。

“多少有打進我的心裏了。”

“沒錯。不期而然地,陽子小姐被趕進了與楠本賴子相同的立場。以加菜子為中心的兩種相反的情感——一方麵希望她能被發現,一方麵又恐懼她被發現;一方麵希望她能活下來,另一方麵又期望她死亡。雖然計畫失敗,陽子小姐失去了加菜子,但表麵上綁架卻成立了,或許能成功詐取到遺產;同時,如果把事實告訴警方的話,或許就能找到加菜子,但是她否仍活著卻很難說。如果因而同時獲得加菜子的屍骸與犯罪者的烙印,一點意義也沒有。一切都顯得不明不白的,意誌的向量總是同時作用於正反兩方。她們這兩個帶有強烈的相反願望的女性,隻能隨時把自己置於兩種方向都可前退的曖昧位置上。”

“與賴子相同——嗎?”

“但是立場曖昧的人,若是身旁有著具有強烈意誌的人的話,往往會受到他的牽引。陽子的身旁有著一個強烈不希望計畫被發現,且強烈希望獲得遺產的人——”

京極堂再次有如黑鴉一般站了起來。

“那就是你,美馬阪先生。”

美馬阪也站了起來。

“沒錯!中禪寺你說的完全沒錯,但是沒有證據能證明你的推理。我隻是在腦中懷著欲望,沒有人能懲罰我。我實際上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中禪寺,你剛剛自己也說了,就算你們齊聚在一起抨擊我,我也不會動搖我的信念,而法律與道德也無法處罰我!”

“這點小事我當然知道。但是你的存在影響了陽子,令她作出偽證也是事實。熬過警察嚴苛的追問與近乎拷問的偵訊,你的女兒為了提供你豐厚的研究資金撒了不必撒的謊,強忍著原本不需忍受的苦悶!”

黑鴉大大地晃動了翅膀,看著褪殼的蝴蝶。

白蛇封閉起心靈,把頭別了過去。

“曆經了恰巧又與賴子相同的半個月猶豫後,陽子小姐決心詐取遺產。契機就是神奈川本部的石井警部動員其所有的衰弱記憶力做成的警備配置圖。她一看就知道警備很草率。她想,既然如此——外部的人士應該也很容易入侵吧。於是陽子小姐撒了謊,編造出架空的犯人——說實話,那不過隻是幼稚的謊言罷了——企圖擾亂搜查。原本頂多隻是一笑置之的謊言,在這個莫名其妙、有如魍魎一般曖昧的古怪事件中卻發揮了十足的效果。事情出乎想象地順利,結果也促使增岡出麵前來洽談代理繼承的問題。雖然失去了加菜子,取而代之入手的事物卻很可觀。一切超乎預期地順利,除了木場修太郎這個活躍的存在以外。”

“原來我——真的是妨礙者嗎?”

陽子在釋放出一切後隻剩下空殼子,透明的皮膚中包裹的是一片空虛。

“當然不是。”

京極堂代替她回答。

“楠本賴子與柚木陽子,這一對彼此相似的具兩麵性的女性確實擾亂了事件,但此時又有另一個被害者登場了,就是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第四事件,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

“雨宮帶著匣中的加菜子與她的手,多半是由森林穿越逃離現場。接著他到達車站,搭上電車逃亡了。不過或許他本人並不覺得是逃亡吧。”

青木麵無表情地說:

“搜查員開始發揮機能大概是犯行發生的兩小時後。就算隻靠徒步慢慢走,應該也移動了相當大段的距離了。”

鳥口接著說:

“而且,就算他帶著那種鐵匣,相信也沒人想到裏麵裝了屍體吧。肯定——沒受到懷疑吧。”

“不是屍體。加菜子那時還活著。”

“啊啊!”

陽子癱軟地倒下了。

“為什麼說還活著,可是,她不是離開機器了——”

我像是被人潑了一桶冷水般不寒而栗。

“加菜子施行過手術,也做好了止血的處置,心肺機能正常,不會馬上死的。隻不過我不肯定她是否有意識——”

美馬阪簡短地、極為簡短地回答:

“有意識。活個一天左右——應該沒問題。”

那麼、那麼、那個——

“雨宮朝西方出發”

離開都會的返鄉列車裏空空蕩蕩——

“是與匣中的加菜子的私奔之旅”

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麵前的座位——

“第二天早上,他與前往伊勢的久保竣公”

他的膚色蒼白,看不出是年輕還是年老——

“在同一班列車上碰麵了”

男子帶著一個箱子——

“久保見到了匣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