詰問聲聲,飽含憤恨。
正要邁入宮門的連宋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你是這樣想的?”他沉默了一瞬,“當初我不顧長依的意願,救了她,使她投生凡世,成了你,或許她的確是不願的,所以你身上沒有她的影子。”
他淡淡自嘲:“彼時我不該救你,這是我的錯。使你成仙,亦是我的錯。故而這三萬年,我給了你足夠的庇護,亦為你延師請學,使你能做好一個神仙,勝任花主一職。做到如此地步,我自認對你已仁至義盡。”
說到這裏,他輕嗤了一聲:“既然你不開心,也不滿足,且成仙並不是你想要的,那我可以送你重回凡世,使你再入輪回。你可以再考慮考慮,看到底是想入凡還是想去單狐山,明日前答複我即可,這一次,你可以自己選擇。”話罷他不再看煙瀾,信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宮門後。
煙瀾完全愣住了,成仙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嗎?她是真的更想做一個凡人嗎?不是的。
天步撐著傘,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來到煙瀾身邊,不由搖頭歎息:“三萬年前,若非殿下救仙子,仙子早已殞命。殿下救了你,助你轉世為人,而後又助你重返天庭,給了你一個受萬人尊奉敬仰的仙職,你竟還覺得殿下虧欠了你嗎?仙子可知一個妖或一個凡人修仙有多難?”她看了眼煙瀾身旁戰戰兢兢為她撐著傘的莧兒,道,“你的婢女莧兒便是杜鵑妖成仙,你知她由妖成仙,共修了多少年?你可又知,要從一個普通仙侍熬到你這個花主之位,在能力和運氣都絕好的前提下,又需要熬多少年?”
天步語聲溫和,道出之言卻如一根根軟刺,刺疼了煙瀾,她清高地反擊:“可他救我,助我成仙,並不是為了我,不過是為了他自己,他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私欲!”
天步無奈地笑了:“仙子可知有句話叫論跡不論心?為仙者,於修仙途中,自神佛處多得一絲無心的靈露,便是機緣。修仙之人不會因神佛隻是無心之賜,便忘記神佛的恩情。當然,這隻是我們修仙者信奉的道義。”她頓了頓,“若仙子果真不願為仙,清高得名副其實,如此責備殿下,其實也無不可。不過我看仙子仿佛也並不是不願為仙,不是嗎?”
煙瀾顫著嘴唇,她想辯駁,說自己的確不願為仙,但如此的話,天步一定會去稟報三殿下,那三殿下便會使她入凡。她想這是天步的心機,這人怎麼能如此壞。她恨得咬牙,卻無話可說。
天步輕歎:“仙子,你其實非常貪婪,你是不是從不知啊?但即便你如此貪婪,三殿下也還是願意看在長依的麵上,容你去一方仙山,當一個自在地仙,這已是過人的恩賜了,你好好想想吧。”說完這些話,天步也不再理她,撐著傘向宮門而去。
天步的話如重錘敲在煙瀾心上,她一張臉青白交織。她從沒想過自己是貪婪的。這三萬年來,難道她不是在忍辱負重嗎?難道她不是被辜負的那個人嗎?連宋將她帶上了天,難道不該對她負責嗎?他給她一切,包括他的愛,不是應該的嗎?給不了,不就是辜負了自己嗎?難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午時正,煙瀾木塑般回到清芬宮,之後便一動不動靜坐在濃意殿內。莧兒陪在她身旁,偶爾給她倒一杯茶,但她沒有喝。夜一點一點深了,莧兒開始打起瞌睡來。煙瀾終於出了聲,聲音嘶啞,如從地底傳來,問打著瞌睡的莧兒:“你說,我貪婪嗎?”
莧兒一驚,驀地清醒,聽清煙瀾的問題,卻沒立刻回答,靜默了片刻。
煙瀾目光沉沉,緊盯住莧兒,突然發怒,捏住手邊的茶杯,猛地向莧兒擲去: “說話!”
玉杯砸在莧兒額頭,莧兒的頭嗡了一下,她愣愣抬手,一摸,指尖染了赤色,是血。莧兒的眼睜大了,壓抑的憤恨上湧,她終於忍不住,倏地站起:“是,天步仙子說得句句是理,你貪心不足!”
莧兒胡亂抹掉額頭的血:“你剛上天時,仙侍司廣傳你是個走後門升上來的仙,誰都不願來清芬宮服侍,但我聽聞過長依仙子的功績,因此即便被分來清芬宮,也沒有二話,隻一心一意跟著你。你本來一手好牌,位居花主高位,且有三殿下蔭庇,但凡你能自立,也不至走到今日這步。但你卻不思進取,已三萬年了,一場千花盛典還辦得錯漏百出,為眾仙詬病。”
莧兒咬著牙,一口氣說了個痛快:“這天宮的確難待。我若背主,便無法再在這裏走下去,所以即便看不上你,也隻能跟著你,揣摩你的心思迎合你,一日日以奴婢自稱,跟著你辦一些蠢事,最後惹得三殿下厭棄……走到這一步,你不僅貪心,且蠢笨如豬。”
大概是沒想到莧兒敢罵她,煙瀾一開始完全愣住了,待回過神來,既驚且怒,手一翻,一柄長鞭出現在她手中,她握住那鞭,便向莧兒抽去:“你這賤婢,竟敢辱我!”
莧兒卻靈敏地躲開了那鞭子,飛也似的逃了出去,一邊逃一邊還不忘奚落煙瀾:
“哼,我不過是看你可憐,才陪你這最後一夜,你真以為還可對我隨意打罵嗎?從明日開始,你便是個守河仙了,你就試著從一個小仙開始,慢慢往上熬吧,看單憑你的本事,要熬多久才能重新熬上這九重天!”
煙瀾今日滴水未進,體力也隨之不濟,追著莧兒還未到宮門,已見力不從心,又聞聽莧兒此言,更是積羞成怒,七竅生煙,心中汪著一團火,氣血鬱窒,竟驀地從空中掉了下來,引得莧兒大笑。煙瀾哇地吐出了一口血。她到這九重天三萬年,竟失敗至此嗎?想到此,不禁又恨又痛,心潮翻滾間,眼前一黑,煙瀾暈了過去。
藥君在元極宮待了兩日,直到回府,整個人都還有點蒙蒙的,隻覺這一趟元極宮之行,很是奇妙。自他從他師父老藥君那兒出師以來,頭一回替人看診看得如此稀裏糊塗——他從未診過似三殿下友人這般離奇的脈,似仙非仙,似魔非魔。彼時診脈,三殿下亦在他身旁,見他神色懵然,隻讓他照一般解情毒的方子給他這位友人配藥即可。他心裏雖沒底,但三殿下都如此放話了,他就懵裏懵懂地配了藥。
依照藥君的經驗,既中了那萬年情人藤的毒,至少得七八帖藥下去才能徹底解毒。但也不知這位病人是個什麼體質,不過兩帖藥下去,體內之毒便盡數化去,讓他有一瞬間都要誤以為自己的醫術天下第一了。
為防萬一,三殿下又多留了他半日,確定他那位朋友果真無虞了,才將他放回了藥君府。
祖媞在祛除體內情毒後,的確也沒有什麼不適,次日便去太晨宮導引尚殘存在她體內的西皇刃之力了。導了三日,當最後一絲西皇刃邪力亦被帝君引出,存進善德壺中後,她一身仙骨立刻輕鬆多了。
這三個多月來,她一直被西皇刃之力折磨,著實受了些內傷,帝君額外為她配了兩瓶丸子,讓她一邊吃著丸子,一邊每天活動活動筋骨,以做調養。不過帝君也語重心長地告誡了她,讓她也不要像闖鎖妖塔那樣活動得那麼劇烈,騎騎馬射射箭就差不多了。然後又同她說了幾句正事,大意是連宋此番有些出乎他意料,鼎煉得比他想象中迅速,這兩日已在收尾中,待那大鼎出爐,有了容器,他們就好分頭去取風火土這幾種元神之力了。
帝君提到連宋時,略頓了頓,留意了一下祖媞的表情,但祖媞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帝君就別開了眼。
祖媞中情毒之事帝君是知曉的,但帝君並不好八卦,也懶得想她和連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此時多看了她一眼,全因前日連宋前來尋他,告訴他自己已恢複記憶,想起了三萬年前的一切。
剛聽到這消息時帝君是驚訝的,不過隻驚訝了一瞬他就淡定了,因當初為連宋修改記憶,著實是一項煩人的浩大工程,修到後來,他也曾失去過耐心,在某些地方有了疏漏,讓連宋在回溯過往時尋到了缺口,從而全盤推翻他的修正,這也是有可能的。但帝君不承認這是自己疏忽所致,他覺得這是命運,而既然命運如此不可抵擋,那他還費這個心去繼續幹涉他倆……這不是有病嗎?他是這麼想的。
當日連宋同他的那番交談,發生得很平靜。連宋也沒說太多,隻說他知曉了那時祖媞欲做一個人偶誆騙他,也知帝君修改他的記憶是為他好。當年他確實很不理智。不過事已過去三萬年,如今想來,往日種種皆如雲煙,已沒什麼好留戀。隻不過,他想起了當年那人偶應是還在碧海蒼靈,她身上還佩著他的逆鱗。此番他來見帝君,道明這一切,便是想要回那人偶身上所佩的他的逆鱗。
在帝君看來,連宋這是終於想通了。反正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未來,連宋能這麼想,再好不過,他還挺欣慰。若帝君懂情,他就不會如此輕易相信連宋的話。既是刻骨銘心之愛,怎可能說想通就想通,說放下就放下?但帝君不懂情,而這世上也沒有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的帝君無法放下的人和無法放下的事,因此帝君完全沒有懷疑。
此時,帝君見祖媞在他提起連宋時並無異樣,更是覺得此事就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這是因他不懂連宋之心,更不懂祖媞之心之故。
而這一刻,別說帝君,其實就連祖媞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她自己的心。
次日,便是殷臨上九重天同祖媞稟事之日。此番殷臨帶回的消息很難說是好是壞。
在推出慶薑意在芥子須彌陣後,殷臨與昭曦協同連宋手下的幾位文武侍沿著這條線相互配合查探,查到此前襄甲潛入過的那個小空間才建起來不久,也就是說,慶薑是在不久前才開始嚐試使用魔將煉製缽頭摩花伴生體的。
那之後他們又探到,過去四年慶薑的確一直在秘密研究芥子須彌陣。不過,或許是怕打草驚蛇,他從未派人去九重天盜取過芥子須彌陣的陣法圖,隻固守在見識過芥子須彌陣的魔族名將留下的書典中一心鑽研。因這事慶薑搞得過於隱蔽了,連他身邊的魔使們都不太清楚,故而此前襄甲他們才未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