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哥回憶了一下說:“當時也放在車上,不過出來之後就被……被那些人拿走了。”

我皺著眉頭問:“姒姬兵馬俑的頭和你的兵馬俑的身軀,為什麼會各自出現在兩輛不同新舊的Mini Cooper上?”

水哥看來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立刻拋出了他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我有點惱火,橫了他一眼說:“這是你講的故事,什麼叫你也不知道?”

水哥聳聳肩說:“我隻能猜測,是在錯亂的時空中,有一個我或者別的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帶著這些兵馬俑從大禮堂裏出來,然後放在車上。這個人最後從地庫出去了,或者死在某個我們沒發現的角落,要不然就是被母貔貅吃了。我隻能這麼猜想,卻沒有辦法去證實。那個走不出去的地庫……就算能再回去,有誰願意回去?”

我還要表示不服,卻被小希阻止了,她瞪了我一眼說:“乖乖坐著,聽水哥把故事講完。你那麼聰明,如果樓下早餐賣熱幹麵的有一天沒開張,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

我分析了一下可能性:“攤主病了,回老家了,中了彩票不幹了……對,還可能是被工商局查得厲害。”

小希繼續瞪我,“到底是為什麼,你知道嗎?”

我一下子沒了脾氣,小聲地說:“我不知道。”

小希滿意地點點頭,對水哥說:“別理他,繼續講,你們開著Mini Cooper,然後呢?”

水哥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陷入了那段黑漆漆的回憶裏。

“然後,我開著車,Lolita坐在我的右邊,就像現在我和阿鬼這樣。我們把車停在負一層的斜坡車道上,我為了衝關的時候爭取時間,連手刹都不敢掛,一直是怠速運轉的狀態,掛在P擋,踩著刹車。我把手放在掛擋的杆子上,隨時準備切換到D擋,一踩油門就往上衝。

“前麵說了,黑霧消散的時間很不規律,我們都是憑手表的突然亂轉來預警的。我和Lolita輪流睡覺,醒著的人負責盯著我那塊綠水鬼。我還好,畢竟男人嘛,還能抽煙鬥提神。Lolita是小姑娘,在車上待一小時就受不了了。

“偏偏母貔貅好像越來越不愛跳了,起碼隔四五天,黑霧才會消散一次。我不斷地調整、優化開車的技術環節,感覺離衝出去越來越近,有一兩次甚至都看見地麵的出口了。可是,每次都差這麼一點點……

水哥歎了口氣:“每次都以為下次一定能行,但每次都被現實打臉,從情感上很難接受。尤其是兩個人在黑漆漆的地庫裏待了那麼久,被困在一輛車上,綁著安全帶不能動,更別提都一個月沒洗澡了,身上那味道……在這種漫長的等待和煎熬裏,情緒低落是正常的,這個在女性身上體現得更為明顯。

“為了打發時間,值班的時候,Lolita就玩我的筆記本電腦。你們想想,一台沒有網絡的筆記本電腦能幹什麼?一開始是看電影,把硬盤裏的幾部電影翻來覆去都看了五遍以上。還有就是翻文件夾裏的照片,這幾年我的各種照片,部門活動的,出去旅遊的,甚至和女朋友在一起的自拍,她也能忍著吃醋翻來覆去地看。

“到後來實在無聊,她就有了個想法,要把我們在地庫裏的離奇經曆,寫成小說。一開始我也挺支持她的,可是……”

說到這裏,水哥長歎了一口氣——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她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

“她建了個word文檔,寫了刪,刪了寫,最多的時候我看她寫了有八千多字,但又全部刪掉了,說是寫得不好。

“有一次,我一覺醒來,朝右邊看去,Lolita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腦屏幕。我問她在幹嗎,她很興奮地跟我說:‘Water你看,你看論壇的這個帖子!好可怕呀!講的是兩個人被關在一個無限循環的地庫裏,出不去。’

“我大吃一驚,揉揉眼睛,再仔細地看著電腦屏幕——那根本不是什麼論壇,而是一個word文檔,裏麵空空如也,隻有一個大大的標題——地庫。

“然後,她把我們所經曆的事情,當作是網上帖子裏的內容,複述給我聽。也就是說,在一連串詭異的經曆、漫長的等待之後,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她開始逃避現實,逃避目前遇到的困境,把自己當作了一個電腦前的觀眾,正在看的是網上的一個帖子,好像隻要她願意,隨時就可以關掉瀏覽器,起身走人。

“我仔細考慮了下,不敢強烈刺激她,隻能小心翼翼提醒,讓她從虛構的場景裏醒過來,認識到自己還待在地庫裏。一開始,隻要摸摸她的肩膀,讓她看著我的臉就行。後來,又兩三次嚐試衝出去失敗後,我發現叫醒她越來越難了。有時她會粗暴地打斷我,對著我大吼,讓我不要開這種玩笑。

“‘哈哈你瘋了嗎?這隻是論壇上的一篇文章,這個樓主還更新得特別慢!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是Lolita!對了,你是誰?’她會這麼跟我說。

“再後來,Lolita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她不光把自己當作電腦前看帖子的,而且還依據我硬盤裏那些生活照片,把自己想象成各種角色。比如說,我的大學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前同事、我的表弟……然後,她代入這些角色,把自己想象成正生活在外麵的正常世界裏。”

我坐在水哥的右邊,感覺越來越不安。我開始懷疑,這麼千方百計地讓水哥講這個故事,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或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不把這個故事說出來,其實是為了我們好。

這時,水哥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比我還痛苦,“比如有一次,表盤剛開始亂轉,我一腳油門就往正在消散的黑霧裏衝,她突然在右邊來了一句:‘謝謝你送我回家,今晚的火鍋真好吃!’

“我嚇得夠嗆,一秒鍾才回過神來,結果又錯過了衝出去的時機。而那一次之後,Lolita的精神問題就很嚴重了,普通的解釋勸說根本不能讓她回歸現實。後來,我隻好想了個損招……”

水哥舉起右手,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的掌心,“那條公貔貅還在我身體裏,雖然沒有了佘玄的舞,不能製造黑霧,但大概它吃了我一些器官,跟我心靈相通。我可以隨時讓它撕裂我的手掌,爬出來咬人一下。被公貔貅咬的痛楚,一般來說足以讓Lolita清醒過來,傷口又會快速愈合,不留下創傷。”

說到這裏,水哥轉過臉來看著我,“就像……剛才咬了你那樣。”

我似乎被水哥催眠了,下意識地舉起左手,端詳著手背。正如他所說,那上麵沒有一點傷痕,但是被咬的尖銳痛感還殘留在上麵。

對麵床上的小明和小希,發出低低的驚呼。那聲音在我聽起來,卻是那麼虛幻和遙遠。

水哥低下頭去,雙手捂著臉,指縫裏傳出他的聲音:“後來,在嚐試了十七次還是十八次,生理感受超過一個半月之後,我們終於成功衝出了地庫。但是,Lolita出現了嚴重的精神障礙,被送進精神病院。”

水哥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兵馬俑的頭被‘那些人’帶走調查,地庫裏失蹤了三個人的消息被封鎖下來,我得到一大筆賠償金,離開了公司。我把那輛Mini Cooper賣掉,再也不開車了。為了逃避痛苦,我用食物來緩解精神創傷,也因為沒有實現諾言,把Lolita好好地帶出地庫,所以這兩年我放棄運動,暴飲暴食,胖了五十斤。”

他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至於這幾年來,我為什麼不讓人坐我右邊……”

我對於水哥的答案已經有了預感,感覺如坐針氈,想要站起來,卻被一種莫名的無力感壓抑住了。這種感覺,就像是夢魘的時候,大腦清醒了一部分,身體卻不受控製。

水哥繼續往下說,語氣卻越來越急促:“你們看,我現在從地庫裏出來了,就在你們眼前,對吧?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我有時候,有時候會想……”他龐大的身軀開始發抖,“我會想,會不會我也像Lolita一樣,隻是幻想自己活在外麵的世界裏,其實,我根本沒從地庫裏逃出來。不,不對,不是我……是我們,我們根本沒……”

我不寒而栗,頸椎一陣僵硬地痛,那種感覺就像在一輛車上坐了太久,很不舒服。

水哥突然轉過臉來,死死地盯著我看。

他臉上的五官扭曲成一片,牙齒咯咯作響,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我從來不讓人坐我右邊,是害怕我回過神來,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實際上我還是在墨綠色的Mini Cooper上,在那該死的永遠走不出去的地庫裏,而我的右邊,坐的就是你……Lolita。”

我突然一個激靈,像是從夢裏突然醒來,左手一陣被啃咬的感覺,疼得我跳起身來,卻像是被安全帶綁著,砰一聲又坐了下去。

房間的燈光突然黯淡下來,前方兩個女人的驚呼聲,啞得像是隔了一層擋風玻璃,又像是我腦海裏虛構出來的。

一陣馬達的轟鳴聲響起,然後,左邊傳來水哥的聲音:“坐好了,我們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