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彙源劇團的台柱子十裏紅,當時正站在龍傘下練唱。
龍傘是一棵滄桑的老榆樹,相傳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為紀念出河店之戰,親植於此的,後來康熙大帝來做尋根之旅,曾在樹下駐蹕,賜名為龍傘,後人就這麼叫開了。經曆了千百年的風霜雨雪,龍傘堅定不移地守望在鬆花江左岸,成了彙源人禳災祈福的神靈之物,樹上常常掛滿了白哈達和紅布條。
十裏紅主唱二人轉,當然,異曲同工,唱別的也很在行。二人轉是黑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小劇種,又叫滾地龍和蹦蹦戲,在東北民間很盛行。她練唱既是演出的需要,也兼帶了最初始的胎教。很少有人知道,她正懷著七個月的身孕,因為身材纖秀,又加上棉裝的遮掩,不容易看出來。
十裏紅是這樣唱的:彙源出了個王大幹,錦繡江山添畫卷。
胯下一匹白龍馬,手使一杆槍鉤鐮。
風雲變幻任叱吒,為的人民吃飽飯。
昨日完顏阿骨打,今朝又回出河店……
這一段二人轉小帽,還是我們彙源資格最老的領銜文人辛老疙瘩寫的。此人特別擅長謳歌堯天舜日,因此混得比較長久,雖經大清朝、中華民國和偽滿洲國一再折騰,仍能屹立不倒,成了名副其實的三朝元老。被謳歌到的封麵人物王大幹,此時正騎著高大的白騸馬,手捧一顆肥豬頭,從江那岸緩緩走過來,人笑眯眯的,豬頭也笑眯眯的,這說明生者與死者全都恰逢其時。這天是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民俗講究吃豬頭,隻不過地方新生政權剛剛建立,老百姓的日子還很窮困,豬頭沒有那麼多,不可能人人都吃。王大幹是我們彙源第一個農業合作社社長,也是遠近聞名的大勞模,既然他能代表農業合作化的正確方向,也就能代表大家吃豬頭,這是沒有任何異議的。他不在本地弄豬頭,他跑到江對岸去了,那岸是別省他縣,一衣帶水,劃江分治,這既避開了魚肉百姓的嫌疑,更能證明他個人的能量——別說是豬頭,除了人頭,什麼頭都不在話下。
十裏紅不想和王大幹碰麵,那樣會彼此尷尬,就想回避了。可是,一個優雅的轉身還沒做完,那一刻就成了曆史和生命的節點:在幽然一瞥中,她看到了不可置信的奇異景象——冰封的大江突然複活了,像風中的白緞子那樣飄拂了幾下,隨著一聲鈍悶的大響,僵白的江麵裂開一道口子,隨即放射傳導,炸開無數道縫隙,就像是像碎裂的毛玻璃。起初她還在以為,這不過是妊娠反應,類乎幻覺或錯覺,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在真實地發生著。潮濕的江風撲麵而來,憤怒的江水頂開坼裂的冰蓋,猶如被囚困的猛獸掙脫樊籠,囂叫著翻湧著,轉眼間化做凶險的活水。騎在馬上的王大幹張皇四顧,顯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在即將落水的一刹那,他把懷抱的肥豬頭舉過頭頂,做出了竭誠奉獻的姿態,然後就扔進了大江裏。事實證明,這絕對是明智的取舍,白騸馬如同獲得了巨大的推助力,神勇地遊了幾下,最後奮然一躍,一切就化險為夷了。
這是典型的武開江,比往年足足提前了二十多天,在我們彙源的百年史誌裏也極為少見。關於冰破江開的幾種說法,全都牽強附會,甚至荒誕不經。有的說,是潛龍餓了一冬,急著出來吃豬頭給拱破的;有的說,白騸馬也有龍性,是用鐵蹄給踏破的;有的說,是被十裏紅的歌聲給震破的;有的說,是伏波寺的鑄銅大鍾給敲破的……無論怎麼說,這種瞬息劇變把人們震懾了,江岸上的人無不驚心動魄,亦敬亦畏,趕緊跑到龍傘樹下跪拜,祈求龍王爺息怒。卻見十裏紅已經癱在地上,身下漾出一片血汙,分明是早產了。
問題的嚴重性在於,這一天彙源城裏總共有六個孩子出生,老牛婆明顯短缺,輪到十裏紅,已經找不到合適的人手。十裏紅的丈夫田站丁聞訊趕到,人們已經從不遠的伏波寺找來批單和幔帳,把十裏紅團團圍住。看看情況危急,田站丁隻好自力更生。他匍匐在地上,對著洞開的產門,一個勁兒央求說,兒子啊,別難為爸,爸不容易,爸頭上還懸著一頂帽子呢!其實責任並不在胎兒,而是人生的通道太狹窄,胎兒提前出宮,倉皇中被卡在了門口,天使拽他的頭,魔鬼拽他的腳,一場生死拉鋸戰正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裏隱暗進行著。十裏紅用纖纖素手撓著樹幹,發出了慘烈高亢的嚎叫,她喊:龍傘佑我!龍傘佑我!她職業的嗓音像美妙的弦樂四下飄蕩。經過一段超長的產程,田站丁終於用一雙血手托起一個瘦小的嬰孩,隻有一條鯽魚大小,那張臉十分醜陋,就像涼鍋貼餅子,出溜得不成樣子,又用指頭在上麵胡亂戳幾個眼眼了事。好在十裏紅看見了孩子胯間的關鍵性零件,這才找回了一些安慰。她淒然一笑說,兒呀,你到底是咋回事?不該你出來你偏出來,該出來你又不出來,你的命可太不順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