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訣矣 從今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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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的網絡上出現了姚婕妤日記的帖子:

姚婕妤日記摘選:

3月8日 小雨

上午在辦公室裏寫學習筆記,進度不錯,寫了五頁多。下午看了一陣子報紙,市長關海民來了,看我一個人在,就約我晚上見。晚上6點去賓館吃飯,一桌酒席花了幾千元。我們海闊天空地聊了平州官場的一些事情,晚上我和市長住在平州大酒店807房間……

3月18日 陰轉多雲

白天工作一天比較累,晚上關市長邀請我去吃飯,說是高大全請客,飯後高離開,關說已經在大酒店開房了。晚上我們在一起,他要求很迫切,我有些厭倦,不怎麼配合,他有些不高興……

網絡上出現的姚婕妤日記帖子,如同原子彈爆炸一樣震驚了整個平州,也把關海民震暈了。關海民非常恐慌,非常憤怒,把兒子關子貴叫到辦公室裏問情況,關子貴說帖子不是在平州發的,姚婕妤已經失蹤多天了,帖子也可能是她本人發的。關海民非常肯定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是她本人發的!”

人們正在議論姚婕妤日記的事情,平州市郊東集團的致富煤礦又發生事故了。

4月30日晚上,平州郊東集團致富煤礦發生特別重大煤與瓦斯突出事故,致富煤礦大門、礦井口和輸送原煤的傳送帶緊鄰山路,瓦斯爆炸後煤礦大門和院內建築已成一片廢墟……致富煤礦由兩對6萬噸\/年的礦井整合而成,整合後礦井生產能力為15萬噸\/年,目前處於技改階段,高大全仍然是董事長,並沒有把這個煤礦交給郊東集團。2009年5月1日該礦曾發生過煤與瓦斯爆炸事故,造成兩人死亡。該礦被定為煤與瓦斯突出礦井後,技改和安全設計未經審批、技改工程未經驗收、沒有取得安全生產許可證和煤炭生產許可證,因此王步程接替高大全出任郊東集團董事長的時候堅持不要這個煤礦。高大全也正想自己擁有這個煤礦,就把這個煤礦交給表弟智富管理。智富在高大全的暗中支持下,竟然在事發前安排兩個采煤工作麵和九個掘進工作麵同時作業,直至事故發生……

之後國務院在平州市成立調查組並舉行會議,部署調查該事故。經初步調查分析,這是一起十分典型的由於企業非法違法生產、地方安全監管缺失而導致的性質十分嚴重的特別重大生產安全責任事故。事故暴露出三方麵問題:一是該礦無視政府法令,非法違法生產;二是該礦實際控製人置礦工生命於不顧,嚴重違法違規,企業管理極其混亂;三是駐礦監管人員失職瀆職,地方安全監管不到位。

在致富煤礦礦難發生之後,又傳出關正新的老婆從看守所裏逃跑出來到省紀委專案組告狀的消息。不過她告的是關海民而不是盛毅強,說關正新在當縣委書記的時候先後給關海民送了40萬元現金,關正新竟然留了日記本,行賄的時間、地點和數目,都寫得清清楚楚……加上蘇微醒提供的那些材料,專案組決定立即“雙規”關海民。

紀委書記王步凡向省委書記井右序彙報了平州的事情,井右序問:“證據確鑿嗎?”

“有自殺那個關正新老婆的錄音,有姚婕妤的錄像帶,有蘇微醒記錄的賬簿,這些證據足夠了。”

井右序說:“既然這樣就行動吧。”

王步凡經過縝密布置,對平州那些問題官員開始問訊,市長關海民、宣傳部部長傅春江等人被“雙規”查處,而副市長高大全竟然神秘地失蹤了,好像一夜之間他像姚婕妤一樣在平州地盤上蒸發,沒有任何蹤跡……

省委組織部部長來到平州,在強調了安定團結之後宣布市委副書記張琢東代理市委書記,市長從省政府下派,紀委書記馮愛蓮原職務不動……

在平州“大地震”的時候,關姬終於從雲南給王步程打回來電話,說她一切平安。關姬打電話的時候江春潮正好在場,關姬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傷心,王步程先是勸她不要哭,然後是祝她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問她見到蘇微醒沒有。她說她和蘇微醒沒有在一起,旅遊的時候沒有在一個團隊。王步程在為關姬高興的同時也牽掛著蘇微醒的安危,心想既然關姬都安全歸來了,那麼蘇微醒也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可是緊接著江春潮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內容是說一個叫蘇微醒的女人在雲南那邊出車禍死亡了,她手機上有江春潮的手機號碼……江春潮一下子傻了,說一定要去雲南把蘇微醒的骨灰弄回來。王步程勸不住江春潮,隻好讓封紫煙和他一起去雲南……

關姬回來了,是王步程到飛機場接她的,她一看到王步程就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哭開了,王步程問蘇微醒的情況,她隻字不提,隻是喃喃地說:“多虧我沒有坐那一輛車,不然也和蘇微醒一樣了……”

之後王步程和關姬去看望了馮愛蓮,馮愛蓮不讓他們久留,說在這個時候他們必須關注礦難。於是王步程和關姬天天都在礦難現場,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去省城告狀的姚婕妤仍然沒有任何消息,去雲南的江春潮還沒有回來。

王步凡和甄思廉沒日沒夜地工作著,他們每天都進進出出平州看守所。地處平州市東城區的看守所大門朝南,共有三道鐵門,進入第一道鐵門之後,車不能直接進第二道門。第二道門雖然很大,卻隻留了一個大門上的小門可以出入。

第二道門內是一個空曠的大院子,院子裏有花有草。院子北邊有一個進入監區的黑色鐵門,鐵門上略有鏽跡,說明看守所的管理不是很好。進了鐵門,兩邊是監舍,犯人都關押在這裏,監區的南邊有一排二層樓房,是審訊室,專門為辦案人員提審在押犯罪嫌疑人用的。

王步凡和甄思廉就在這裏辦公,就在這裏審問腐敗分子。

關海民被帶到審訊室裏來了,當他的身影出現在審訊室門口的時候,王步凡看到的是一個瘦弱佝僂的身軀,再不是那個趾高氣揚的關市長。這個昔日的市長,是生活在鮮花和美酒之中的,而今天卻戴著手銬被押進審訊室裏來。

因為是熟人,因為他清楚自己的罪惡,關海民對王步凡和甄思廉並沒有多少戒心,王步凡看關海民的表情很難堪,就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一包煙遞給他。關海民接住煙,吃驚地問:“王書記,你現在還抽這樣的煙嗎?過去你就是抽這樣的煙吧?”

王步凡說:“煙這東西抽習慣了就好。”

甄思廉說:“王書記清正廉潔,別人現在都抽幾十塊的煙,他還是抽十塊錢的煙。”

關海民說:“慚愧,慚愧啊!看來我是太奢侈腐化了。”他說完感謝的話,獄警把關海民的手銬打開,甄思廉點了一支煙遞給關海民,他猛吸了幾口,臉上的表情才開始好轉。

王步凡和甄思廉開始問關海民。王步凡說:“關市長,現在你在這裏的生活怎樣?”

關海民臉色微微一紅說:“別再叫我市長了,就叫我老關吧,在這裏邊的人能好嗎?就是山珍海味也沒有味道了。”

“沒有味道,指的是心靈還是肉體?”王步凡問。

“當然是指心靈,肉體上並沒有受什麼折磨。”

“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最深刻的教訓又是什麼?”

關海民欲言又止,又點了支煙抽著才說:“要說最大的遺憾,就是我自己葬送了自己,我曾經是一名出色的幹部,曾經以‘刑法本無私,是是非非敢言不違民誌;毀譽何足計,明明白白但求無愧我心’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我也曾經認為,市委書記車馳騁出車禍之後,我是肯定要接任市委書記的,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啊,現在……”

“我說過今天不談車馳騁。你認為你犯罪主要的根源在哪裏?你曾經說是因為我王步凡在省紀委當書記,不然你不會這樣,為什麼這麼說?”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你認為呢?”

“我會當副省長。”

關海民又說:“關於我倒台是不是與你王步凡有關係,我不想多說,你自己去思考。礦難連續發生,很多人和我作對,我就知道我在劫難逃了。我認為我犯罪的主要根源在於喪失了信念,把金錢和女人看得太重要了。當初我能夠一路春風地幹到市長的位置,主要靠的就是信念和工作成績。可是當了市長之後,尤其與時運興、高大全這些人接觸之後,再也無法拒絕金錢的誘惑,有時候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信念喪失了,意誌淡薄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關海民了,對工作不再一心一意,對黨和人民不再忠誠不貳,一天到晚滿腦子想的就是金錢和女人,可以說是金錢和女人害了我。但是公平地說,責任在我,是我自己毀了自己。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首先是因為我自己意誌薄弱,經不起時運興和高大全的金錢利誘,經不起女色誘惑,如果我是個不近女色的人,是個不貪金錢的幹部,可能我今天仍然會坐在市長的位置上,或者已經是市委書記了,而不會在這裏。歸根結底還是信念問題,一旦信念產生了動搖是很可怕的,信念太重要了。”

“你還想再說點實質性的東西嗎?比如蒯福興為什麼會上吊自殺,比如樂其誌突然死亡。”甄思廉問。

“他們一個是因為承受能力差死的,一個是想一死了之,這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想說的就是我關海民對不起黨的培養,對不起妻子對我的關愛,我現在背叛了黨,背叛了妻子,希望現在還在崗位上的那些幹部們能夠以我為鑒,人生的路在關鍵時候可能是一步定乾坤的,一步走錯,再想回頭就難了。真的,關鍵就那幾步。在人生關鍵的十字路口,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千萬不能走錯路。欲望可以膨脹,也可以遏製,膨脹了就要墮入深淵,遏製了可能回頭是岸,可是這個尺度又很不好把握,隻有意誌特別堅強、頭腦特別清醒的人才能把握好自己,我可以說是因為自己意誌不堅定才被時運興和高大全給害了,現在我有多少錢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了,隻有等待查處結果了。”

王步凡又問:“老關,希望你談一些具體的東西而不是大道理。比如那個自殺的縣委書記關正新的死到底與你有沒有關係?聽說你是他那個礦的大股東,是不是你從中做了什麼?”

“我……這個可能嗎?人家一個大活人,是他想自殺的,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讓他死他就死嗎?這也太可笑了。”

“難道不會和你兒子有關?”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反貪局已經查明,在你們夫妻和子女名下的現金和存款已經超過千萬元,你的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難道都是時運興、高大全和關正新他們送的?你是不是在高大全的煤礦上入股了?”

“哈哈,來源不明就不明吧,除了高大全、時運興和關正新,我已經記不起來都是誰給我送了錢。在煤礦入股我已經交代了,在這裏我不想重複,那些錢有一大部分是分紅的錢。”

“你認為這樣的分紅正常嗎?”

“不正常。不過這種事情也不是隻有平州存在。”

王步凡開始問深層次的問題了:“你站在一個腐敗分子的角度上認為,我們的黨在執政過程中急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怎麼樣才能避免官員們利用職務之便犯罪?”

“我有五點看法:一是教育。我們必須認識到執政基礎容易因腐敗而削弱,要把教育這根弦繃緊。二是監督。我認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監督力度不夠,不夠的原因很多,我不想說,說了也白說。三是素質。你不得不承認我們幹部的素質參差不齊,有些甚至素質非常低,可是因為幹部任用製度有弊端,使有些素質低、信念差的人占據了領導崗位,因此就出現了腐敗分子。四是上報。我認為現在很有必要讓縣處級以上幹部定期上報公布個人財產,當然,如果僅僅是上報,沒有人去查實也會流於形式。五就是下查。過去有微服私訪一說,現在看來微服私訪確實能夠聽到老百姓的心聲,如果上級組織一些人不定期不定點地對下級官員進行突擊性的審查,我想他們就不敢那麼忘乎所以,那麼肆無忌憚,建立信息網讓群眾舉報,對用人失察者追究責任,這樣就會好一些。有人說我怎麼壞,怎麼重用親信,那麼像我這樣的人又是如何當上高級領導幹部的?這個問題難道不值得深思嗎?”

“那你認為你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

“我可以這樣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的成功與失敗都和時運興、高大全分不開,和經濟分不開。唉,不瞞你說,我是腹背受敵才出問題的,東邊有蘇微醒記賬那個本本,西邊有姚婕妤告狀的錄像帶和網絡帖子,讓我很被動,在這種進也無路、退也無路的情況下,我還能得到善終嗎?不過最要命的還是礦難,如果沒有礦難,一切還是未知數。”

“聽人說你把貪官和流氓地痞作過比較?”甄思廉問。

“是的,大多數貪官的骨氣還抵不住街頭的地痞流氓,有的地痞流氓被抓進來之後還能抵擋一陣子,而那些貪官一進來竟然軟弱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

“那你為什麼要主動交代問題?”

“時也,命也,既然命運這樣安排了,我並不想因為弄個財產來源不明罪保住自己的生命,該死的總是要死的,這是輪回定數,可能是因為我的陽壽已經盡了。證據那麼多,我不交代能行嗎?”

“假如啊,假如現在放你出去,你最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盡管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旦放我出去,我就去過田園生活,永遠不再當官。當官累,不如老百姓那樣自由,盡管老百姓沒有錢,沒有靠山,但是他們沒有那麼多的煩惱,平安就是福啊!”

“你怎麼知道老百姓就沒有煩惱?他們為柴米油鹽一樣煩惱,為工資低收入少一樣愁眉苦臉啊!”

“兩種煩惱是不同的,老百姓的煩惱一般人可以承受,官員們的煩惱有時候心靈都承受不起,因此有些腐敗分子才會自殺。”

“如果因為你貪汙數額巨大,將來判了你死刑,你會上訴嗎?”

“不會。我是個比較相信命運的人,如果判了我死刑,那說明我命該如此,該死;如果不判我死刑,說明我的陽壽沒有盡,該活。”

“你現在最想說的是什麼?”

“我現在最想說的是來世脫生為乙酉雞,一隻唱午之雞,為人口快心直,誌氣軒昂,衣祿足用,福祿兩全,兄弟雖皆不得力,但六親和睦……”

“你現在不想對你的妻子和家人說點什麼嗎?你覺得對得起你家人嗎?你兒子有沒有受你影響?”

“不想說什麼,希望他們好自為之。特別是不想提我的兒子,我希望他一切都好,隻是但願如此。”

王步凡和甄思廉已經不想再審這個心靈已經被扭曲了的腐敗分子,他也並不是心直口快的人,盡管他說的有些話頗有道理,但是他的心靈總的來說是扭曲的、可悲的。王步凡不想再和他說什麼,就與甄思廉結束了對關海民的審問。

過了幾天,公安機關把逃匿的高大全和劉彩雲抓回來了。王步凡和甄思廉又審問了高大全。當高大全身穿囚衣進入審訊室的時候,一條鐵鐐鎖著高大全的雙腳,鐵鐐上係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被高大全戴著手銬的手提著,走動的時候他提起鐵鐐,不知道是為了減輕鐵鐐帶給他的痛苦,還是害怕聲音太大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不再風采依舊,不再染發,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為了使審訊的氣氛輕鬆一些,等獄警把高大全的鐵鐐去掉以後,王步凡說:“高大全,你有什麼心裏話都可以說,包括自己的私人要求,隻要不違反原則,我會盡量幫助你的,請你相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