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象入夢送麟兒(1 / 3)

“風往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讀書的這位年輕姑娘名叫席婷,梳著二十年代時興的發髻,眼睛清澈明亮,她背靠窗坐在沙發上,窗外淡淡的光亮擦過她烏黑的秀發灑在了略帶古銅色的臉頰上。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許是旗袍不合身,或許是掛心於看護的病人。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男子——柳林,麵色蒼白,顯然是生了大病。即便如此,黝黑的皮膚,棱角分明、硬朗俊俏的臉,結實的臂膀,無不顯示出活力與生氣。他睜開眼,濃眉大眼循著聲音望去,看到沙發上讀書的人,不禁笑道:“我平時讓你讀書,你都不肯。今天怎麼讀起這個來了?”

席婷聽見說話聲,抬頭便將書往沙發上一扔,提起旗袍便跨過茶幾,奔到了柳林的床旁,絲毫不避走光之嫌,不顧淑女之風,說道:“你醒了。我讓內山先生幫我帶一本來打發時間,結果他就帶了這本詩集。”臉上還有些埋怨和委屈。

柳林笑道:“哈,他最喜歡中國的詩,自然會給你帶這個了。你字都不識得幾個,難為你看這個。”正說著,忽見燈光下席婷猴屁股一般的腮紅,不由得發笑,剛笑了兩聲便“哎喲”一聲叫了起來。

席婷不明就裏,安撫道:“那個洋大夫說你沒傷著要害,就是傷口沒愈合前,不準隨便動,連大聲笑也不讓的。這是申江最好的洋人醫院,你得聽他們的。”

“好。”柳林順從地答道,忽而想起來,問道,“對了,內山先生呢?”

“他去找那個傷你的刺客了。一定要替你報仇不可。”席婷恨得咬牙切齒地說道,“要我說,其實也怪你自己,非得去看那個什麼孟繼秋的戲,還不明不白地替別人擋了一槍。不過是個剛有些名氣的反串小生。你就迷得跟什麼似的。連內山先生也跟著起哄。”

柳林柔聲製止道:“好了,別說了,滿嘴的酸味。”

“席婷小姐,又說我什麼壞話呢?”走進病房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先生,身形勻稱,舉手投足間都不失紳士風度。

席婷見柳林已發話,便不再糾結細述,隻敷衍道:“說你們倆一天到處亂逛,所以才會受傷。”

柳林問道:“人找到了嗎?”

“沒有。”內山搖搖頭。

“司機在外邊吧。席婷,你先回去,這裏有內山就行了。”柳林說道。席婷走後,柳林這才悄聲向內山問道:“有什麼眉目嗎?”

內山泄氣地說道:“沒有,申江城魚龍混雜,我們人手還不怎麼夠。不過,杜老板已經吩咐追查了。”

柳林微微一笑,說道:“你也別太認真追查,做做樣子就行了。在申江這個花花世界,要想讓一個殺手消失,太容易了。這件事根本就查無可查。杜朝陽的仇家太多,單說那黃、張和他貌合神離,不睦已久。他心知肚明,揚言查找,也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對了,你昏迷的時候,杜老板來過了。說是感謝你替他擋了一槍。過些日子還要來探望和感謝你。”內山說道。

“他恐怕現在正忙著叫人調查我的底細,看我是不是有意接近他,或者故意設局演出救人的戲碼。不過,既然我沒有做過,那也不懼他查。”柳林一臉自信。

內山問道:“柳君,今天你怎麼突然撲了出去?以當時的情勢,杜朝陽受傷的幾率不過三四成,最有可能中槍的,是他身邊的孟繼秋而已。為了結識杜朝陽,你連命都不要了?”

柳林想了想,淡然笑答道:“其實,當時我也沒多想,隻是覺得那個孟繼秋像極了一個人。”

“像誰?”內山好奇地問道。

這個問題讓柳林一時陷入沉思。

“該吃藥了。”護士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推開門端著托盤進來,對柳林說道,“你的麻藥藥效快過了,吃了這個止疼藥,有助於睡眠。”

柳林對內山說道:“具體是誰,我也說不上來。”柳林吃了藥,內山關好窗戶便輕輕帶上門走了。風敲擊著窗戶,想要進入溫暖的夢鄉。藥開始起效,柳林陷入了迷蒙混沌中,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

時光荏苒,飛速往回退溯。雪花曼妙起舞的日子正是甲午與乙未交替的冬天,動蕩不安的1895。

風像個醉漢一樣“咕嚕咕嚕”念念有詞地拍打著窗戶,時而氣若遊絲,時而狂躁急促。窗戶不堪其擾,“吱吱呀呀劈裏啪啦”地抗議著。一陣風咆哮而過,卷起顆顆雪粒,露出半埋在積雪裏的一片枯葉。雪後蒼山空,禪房的窗戶“吱”地一聲開了。老禪師撐開窗戶,冷風隨即裹著袖子從外邊流竄到屋裏取暖。朝陽剛擦過山頂薄薄的積雪露了個頭。放眼望去,盡是濃淡相宜的墨黑與雪白色。廣袤的皓白裏東一塊西一塊地抹著墨彩,恰似一幅潑墨畫。空蕩的山穀樹木都靜默地垂著頭,鳥獸也屏氣噤聲、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唯有窸窸窣窣的踏雪聲回響在山坳間。一個小點從畫卷的下角緩緩向上移動,愈來逾清晰。漸漸地,這一小點竟然顯出異於周圍的色彩來——一抹棗紅色。這麼小小一點後拖拽出一道深深淺淺的印跡。禪師哈一口氣,瞬間凝結成了霧,轉眼霧散雲消。金光緩緩地照亮莊嚴寶刹,映射出悲憫祥和的華彩,把淒冷的群山也變得有了幾分暖色。禪師回到書桌旁熟稔地研墨,展開宣紙,揮毫潑墨。

當上完早課的僧眾退出大殿,一位身穿棗紅底碎花夾襖的婦人正提著香燭籃子進寺。這女子麵龐幹淨,神色安詳。她叩拜極其虔誠,抬頭見六牙白象,覺得神清氣爽、親切非常,不由得會心一笑。這香客拜完佛恭敬地退出了殿。老禪師一如往常等候在殿外為信徒解惑。

老禪師往前輕輕邁了一步,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大雪封山。施主不顧山路崎嶇清晨來拜,可鑒其心之誠。我觀施主方才在佛前默念似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