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山經 卷一 刑馱(1 / 3)

赤泉國,杻陽穀,山間曲徑,午時。去了連綿數日的雪,空氣裏仍然殘留著徹骨的肅穆氣息。抬望眼,正午時分的日光全然沒有灼燒般的沸騰氣焰,隻是慘淡地懸駐在空無雲彩的天空,在烏雲般遮天蓋地的樹蔭間遊動。透過林間昏黃濃密的霧氣,能夠隱約看到一個男子,在崎嶇積雪的山路上行進——灰黃色的獸皮長袍籠罩住他的周身,隻能看到一雙泛著血光的眼在帽簷下警惕地顧望。靜謐,來去逐流的風化散以後的萬般靜謐,聽不得鳥雀的啼鳴,和沒有間或從深穀裏傳來的走獸的低吼,有的隻是雙腳來回踩入雪地時發出的輕微碎裂的陷踏聲。男子緩慢仰起臉,神情漠然地望著眼前逐漸開闊的陡峭山路,和盡頭崎嶇形貌的幽暗洞窟。他止步,揮手抖落兩肩上堆積著的薄薄的雪花。

洞窟前的平地,有刻意築刻的痕跡,積雪被交叉穿越的足印抹得淩亂,能看到斑駁古舊的奇異圖紋,和陳舊的滲入岩石的一道道血痕和汙塊。每一處都是如此——亙古年代的古老祭壇,那些血腥的儀式,而如今這些地方則衍化為山神的領域,山下的住民們逢季逢節,會恭敬奉送活體貢品,多半為人,或者蓄養的禽獸。被選為祭供的活人被稱為擇選之民,大多為犯了氏族禁忌的罪犯,送來供山神食用,以求得來世輪回和淨化。——男子抬頭,看著前方不遠處的深邃洞窟,淒離的太陽那零落的光芒被洞裏翻湧的無邊黑暗吞噬,恍惚間能感受到洞裏向外滲出的陣陣寒意。男子從獸袍內裏取出一包麻布編製的灰色手袋,抓取出些許暗黃色的粉塵,繼而弓曲身體,緩緩踱步,在洞前的雪地撒上一道弧狀的輪廓。

山洞裏傳來斷斷續續模糊的呻吟。男子直立,將麻布包收回腰間,左手從另一側取出了一支銅製的狹長匕首,架起在胸前,緩步向洞內前行。深沉的黑暗迅速將他吞沒,隻能看到無法判別距離的遠處有微弱的光芒。男子緩慢揮舞著匕首,探索著前進的路線。洞裏的空氣愈發散布出某種泥濘和攪拌著血腥的濃烈氣味。男子的雙目逐漸適應了洞穴裏的黑暗,他放下匕首,開始悄無聲息地迅速前進,可腳底仍然不時發出踩至斷裂的骨骼發出的沉悶的碎裂聲,而微弱的呻吟聲也逐漸變得清晰而連續。

男子終於駐足,褪下兜住額頭的獸首狀的罩帽,露出一頭赤紅色隨意披散的亂發,麵無血光的削瘦而蒼白的麵孔和深陷的暗紅眼眸。在他的麵前,是一個人工鑿刻過的方形石室,石室的一側懸著一支已近熄滅的火炬,跳動著微弱的殘光;在另一側的角落裏,能看到淩亂散布的人體和走獸的殘肢斷臂,四處散落被切割開來流著膿血的內髒器官,和在腐肉堆裏徘徊蠕動的白色蛆蟲。男子留意到角落裏有蜷縮的人影,他快步走上前——是一個中年男人,體格壯碩,全身赤裸,能看到遍體的割傷和淤塊,腹部有一道明顯的寬刃切割的傷口,血在傷口處結成塊狀。中年男人神經質戰栗著,一雙眼恐懼地盯住男子,劇烈顫抖的身體不住地向角落裏後退,他的嘴裏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什麼。

男子微笑。他低身,從腰間取出一片肥碩的紫色葉片,遞到中年男人幹澀的唇邊。

“把嘴張開。”他輕聲說道。他的聲音裏有一種獨特的威嚴感和說服力,輕盈,柔和,磁性,令人難以抗拒。中年男人艱難地撐開顫抖的雙唇,紫色葉片的汁液順著下唇流入到中年男人的口中,男人雙眼抽搐,滿是血汙的麵孔痙攣了許久,旋而恢複平靜。男子將殘餘的葉片推入中年男人口裏,直起身。“全部吞下去,能夠緩解你的痛楚。”

中年男子艱難地咀嚼並吞下葉片。“……多……謝,”他一字一頓說道,努力組織起完整的句子。“……我以為你是——”

“我不是山神。我是人。”男子回答。“我是獵巫。”

他暗紅色的眼裏忽然透出奇異的光芒。

中年男人神情困惑地看著他。紅發男子慘白的臉有如鬼魅,眼神冷漠地左右顧盼。——獵巫,南部諸王國裏被邊緣化的族類,傳說這些巫師身體裏流淌著的是惡獸毒蟲之血,他們深居於古廟之內,很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傳聞他們精通於馴使禽獸,追逐獵物,駕馭古怪的血祭符術和蠱術。他們是被遠古神靈詛咒的非人異類。

“你是附近的村民?”

中年男人勉強地點了點頭。

“我是過路人。我叫刑馱。”紅發男子輕聲說道。名字,一切荒謬的根源。沒有人會真正在乎它的真實性,他們要求的隻是它的存在,以及名字本身所能帶來的虛偽的安全感。名字,它們能夠將某些模糊遊動的事物確定輪廓和觸感,它將遊離在自我之外的存在融合到自我的世界裏。

“你是來救我的?”中年男人哆嗦著問,他勉強地扭動著身子,終屬徒勞。他的身體孱弱疲倦得根本沒有一點氣力。男人仰起臉,抬起手臂,神情痛苦地看著刑馱。刑馱留意到他的右手被斷了小拇指。

刑馱沒有作答。他站起身,在石室裏來回踱步,觀望。四周的石壁上畫著奇異色澤的圖案,星辰日月,走獸飛禽,還有一些古怪的象形文字。這裏是古人的祭室。在久遠年代被荒棄之後,如今則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占據著。刑馱伸出手,撫mo著石壁上裂開的諸多缺口。他皺眉,轉身,跪坐在男人麵前。

“我要問你一些問題。”刑馱緩緩說著,他的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我知道你並不是這一帶的住民,你是掘墓人。你的手——是偷盜墓穴的懲罰。”他取出匕首,在突起的石塊上打磨起來。“你們在這個洞穴裏發現了什麼——牆壁上的裂痕,是新近被撬開的。原本安放在那裏是什麼,寶石?——可你們分贓不均,他們襲擊你,而你寡不敵眾,他們掠走了全部的財寶,他們把你丟棄在這個地方自生自滅。”刑馱微笑著,舉起打磨得光亮的匕首,在空中來回晃動。“有趣的是,他們沒有直接弄死你。”

男人麵色鐵青,神情僵硬地盯著刑馱。

謊言,本無所謂優劣。拆穿謊言最簡便的方式,便是提前就已確知真相。總是怨恨,恐懼,複仇。兩個多月前,杻陽山下午叚村的族民向他們膜拜了幾十年的山神發起討伐,村裏的部族長老們在洞前潑灑豬血和糞便,晝夜癲狂舞蹈。村民們焚燒了洞窟周圍的叢林,並在洞窟前守了三日三夜,並未見到山神的出現。然而,幾天來始終沒有人願意冒險進入洞窟深處,那裏是幾個世紀以來的古老禁地,毀滅的根源。長老們最終放棄了圍獵,他們在洞前狂歡作樂之後,陸續歸回村莊。仇恨和恐怖開始蔓延,人們在米缸裏,床榻下發現被割裂的幼童的殘肢,一個月過去,村裏十一名孩童遇難,爾後殺戮竟戛然而止。沒有人明了究竟發生了什麼,隻是所有人都迫切地期望,一切恢複原貌。

“告訴我,你們發現了什麼?”

“石像……”男人無力地看著滿是血汙的地麵。“牆壁上的那些,是石像。”

“石像,什麼樣子的石像?”

男人沉默。他恐懼地看著刑馱,痛苦扭曲的臉上帶著絕望的冷漠。許久,他緩緩開口說道:“把我從這個山洞裏弄出去,我什麼都會告訴你。”

刑馱笑出聲來。

“這不是交易,這是要求。”他抓住中年男人的手,男人驚恐地掙紮著試圖反抗,但完全使不出力。刑馱的匕首緩慢切割起男人右手的食指,男人痛苦的抽搐不止。他嘴裏含糊不清地發出求饒聲。刑馱拈起被剁下的手指,用一頁畫滿符文的羊皮紙包裹住。“它們對活人鮮血的嗅覺很敏銳。”

男人的表情夾雜著恐懼和憤怒。

“你說的它們……指什麼?”

“這個山洞的真實主人,”刑馱仰臉,環顧四周。“我並不知道它們確切是什麼,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人類不會是它的對手。”他收起包裹的殘指,放下匕首。“現在告訴我,那些石像的形狀——”

“我看不明白……那些石像,它們是動物的樣子,可都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動物。他們說那些東方的博士會為了買下這些石像出大價錢……”

東方博士。他們是東部諸國裏有著王族血脈的學者,精道玄奧的學術,和對古人的曆史研究。他們窮究一生,隻是為了探索知識的邊界,和認知的極限,甚至願意為之傾家蕩產。於是時之久已,這一怪誕的族群漸漸成為了世人眼中的古舊老朽,雖則傳聞,東部諸王國的上層貴族和他們來往密切,且有著複雜到千絲萬縷的關係。

“山下的人告訴我,你們是昨天傍晚的時候上的山——你的同伴現在應當還沒有走遠。”刑馱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告訴我,在你在這個洞穴的這段時間裏,你有注意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沒有?”

“……你說的它們……它們來過這裏。”男人陰沉著臉,一字一頓說道。

“你看到它們了?”

“我能夠感覺到……它們的聲音,它們的味道……”火光微弱,男人的臉也變得陰暗模糊。“他們沒有弄死我,那個時候他們也感覺到了,它們在看著我們……”男人的眼裏閃著痛苦的仇恨。“他們跑掉之後,它們也消失了。聽不到,也感覺不到……”

“你有著不錯的敏銳力,作為一個掘墓人而言。”刑馱輕聲說道,他的聲音裏有一種異樣的柔和,“不過,雖然我並不能告訴你它們到底是什麼,但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這是一個它,而不是它們。”他緩緩站起身,抖了抖外袍。“況且,它一直在這個洞裏,它一直在看著我們,包括此時此刻——從來沒有離開過。”

刑馱不緊不慢地重新取出腰間的灰色麻布包,在石室門沿散上黃色粉末。

男人神情呆滯,舉起手,能看到被切斷手指的傷口,血仍不住地往外流。他的腿上被染紅一塊明顯的痕跡。“救我出去……”他發出有氣無力的呼喊。“……你到底還想要什麼?”

刑馱拔出匕首。

火炬上的光芒開始劇烈狂熱地搖曳,刑馱投射在石壁上的身影被撕裂扭曲開來。男人捂住受傷的血流不止的手,不斷地喘著粗氣,流血過多的虛弱和麻痹過後的連綿痛苦折磨得他歇斯底裏,他瘋狂在角落裏扭動起來,裸露的下體劃開了一道道血痕。刑馱快步退到石室中央。石壁上的裂縫裏忽然間滲出鮮紅的血水,濺湧而出。

身後傳來女性輕柔的歡笑聲。

刑馱轉身,麵前十步開外,立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女,身段嬌柔,麵龐嫵媚。她一手支在石壁門沿,另一隻手輕柔地撥弄著額前的長發,似笑非笑地看著刑馱。刑馱麵露微笑,將手中的匕首放回腰間。

“真沒有想到,這一帶還能欣賞到這樣美麗的女子。”

“如果你再靠近一點,我能讓你欣賞到更多你從未見過的東西——”少女的聲音裏,有著某種奇異的色澤,冷漠,妖豔,夾雜著難以抑製的yu望。刑馱緩步走到少女麵前,低下頭,靜靜地看著她。少女將手繞住他的脖頸,一隻手開始探入他的外袍縫隙。

“我以為山神會長得更威嚴,和難以接近。”

“不是每一個神都會那麼高傲,”少女深入的手開始撫mo他的胸腹。“獵巫。”

刑馱笑了。

“看來你先於我弄明了我的身份——”

少女嬌嗔一聲,抽出手,瞥了刑馱一眼。她旋即退後一步,雙手叉腰,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獵巫,獵巫,我以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她的眼神裏透著一股強烈的寒意。“可你如今卻莫名其妙闖入了我的領地——”

獵巫的契約。

那些亙古的生靈,那些在混沌之初就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生靈,它們有著遠比人類更神秘的偉力,它們製定法則,它們創造了這個世界的基石。遠古歲月,千萬年始,脆弱的人類在它們的世界裏,不過是泥土塑成的醜陋且卑微到不足掛齒的生命,僅僅是聊以點饑的最過孱弱和愚笨的獵物。

“是山下那些村夫雇傭你來的?”

“他們?他們都快愛上你了——膜拜了那麼久的神忽然就那麼消失掉,”刑馱輕聲笑道,他的目光忽而變得冷峻,近乎蒼涼。“不過,這一個月來你一定不會好過。”他停頓,觀察著少女的反應。“我對那些人有所耳聞——”

“那些愚蠢的衛道者!”少女麵色鐵青,眼裏閃著火焰。“他們是瘋子。”

“他們是遊俠。”刑馱神色有些黯然,“我並不喜歡他們,也不理解他們。不過如果你願意合作的話,我可以替你擺脫掉他們。”正義,空洞乏味的,被宣講的正義,以及為了正義而進行的殺戮。刑馱無法接受——一個絕對的對錯是非。唯一的合理的殺戮,是為了生存以及更好的生存而進行的殺戮,一切違背這一原則的殺戮,則純粹是為取悅自我的而進行的殘暴虐殺。正義,充其量不過是另一個道貌岸然的謊言,和借口。

少女的表情恢複平靜,她伸出手,在刑馱的胸口輕柔地比劃著。“獵巫,你打算就這樣,一直把我關在外麵麼?”少女的目光轉而落到了躺在角落裏哆嗦不止的中年男人,定睛望了一陣,複又回到刑馱身上。“雖然我不介意在這裏慢慢陪你閑聊。”

“原來你留意到了,”刑馱無奈地笑了笑,“不過,確切來說,你不是被關在外麵,而是被關在了裏麵。——我在洞門口也撒了點你不太會喜歡的東西。”

少女的臉上閃過一絲怒容。

“你想要什麼?”

“首先,你完全可以卸下你這副尊容,讓我看看你真實的模樣。”他輕輕推開少女擱在他胸前的手,挑起她肩膀上的長發,在指間撥弄著。“一則,我奇怪你們為什麼樂意變化成被你們視為卑微族群的人類;二來,我知道維持這樣的形貌需要消耗更多的體能。”

“你猜到我是什麼了?”少女發出清脆的笑聲,她退後一步,端望著刑馱。“我可以稍微給你一點提示——”她伸出雪白細長的臂膀,張開手,修長的食指尖破開一道裂口,從裏麵伸出一根黑色的細鉤,在刑馱麵前來回搖晃。

“長彘。”刑馱沉吟片刻,抬起頭。“看來你確實不是我在找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