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三月的暖風尚且夾著些許涼意,越過宮中的紅牆黑瓦,飛簷翹角,吹蕩起湖岸邊的嫋嫋綠柳,美得十分靜謐。
不遠處的樹梢頭正臥著一隻波斯貓,是後宮某位娘娘養的愛寵,上樹容易下樹難,掛在上頭已經好些天了,餓得瘦了一大圈,急得這位娘娘毫無辦法。
幾個小宦官被喊來幫忙,卻沒一個會爬樹的,一夥人正發愁,一個身著錦緞華服的少年突然停在了眾人身旁。
“這大白天的,幹嗎都圍著一棵樹看?”
聽到孩童稚嫩的聲音,眾人低頭看去,急忙向這位殿下恭敬作禮。
五皇子周尋雲,字子昂,性格……衝動熱血,易燃易爆炸。
被周尋雲招去的宦官簡單解釋了事情原委,便見那五皇子不屑一哼,三兩步跑上前,跟個小猴似的倏地便上了樹,嚇壞了周圍一眾宦官宮女。
“殿下!五皇子殿下!那兒危險啊—”
“快、快去叫溫貴妃來—”
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幾乎要撼動樹根,剛救下的波斯貓又在懷裏亂叫個不停,周尋雲心煩極了,朝著樹下使勁吼了一嗓子。
“大驚小怪的……都別吵了!煩死了!”
隻可惜這一聲吼非但沒讓他們安靜下來,還叫場麵更加混亂了。
宮女們見他蹲在樹梢上,嚇得頭暈目眩。不知所措時,有人輕輕地“啊”了一聲,低語道:“溫貴妃來了……”
“溫貴妃”這三個字宛如一盆冷水,頓時將所有人都澆清醒了。
“子昂。”
一聲清冷的女聲打破寂靜,宮女們急忙為其讓出一條路,不敢抬頭。
溫貴妃徐徐從後走了出來,嘴角微垂,身著一襲冰絲藍緞海棠裙,冷然高傲。在春風的吹拂下,銀鳳釵的三根翹尾輕輕抖動,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華貴氣質。
宮女們悄聲無息地退了,丟貓的那位妃子也趕緊抱貓逃離,生怕多留一秒,就會被戰事的餘波所誤傷。
“子昂,又在胡鬧什麼?”溫貴妃雙眸微闔,眉間劃過一絲不悅,不耐煩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總像個孩子似的?摔壞了可怎麼辦!”
平日裏乖戾的少年側頭不語,任由溫貴妃怎樣發落他,他也都不回嘴。
人人皆知溫貴妃性格強勢,誕下五皇子後更是為母則剛,作風強硬,對周尋雲嚴加管教,處處要壓薛皇後的兒子一頭。
但周尋雲生來傲氣,與溫貴妃那股固執的性子不相上下,同類相斥,母子關係也因此落得僵硬。
“走,回宮。”
周尋雲不服輸地輕哼了一聲,四處張望著想要尋些樂子,身子卻陡然一震—不遠處,他最鍾愛的一匹小馬駒正被一個下仆狠狠拽住韁繩,使勁往宮外拖,小馬駒發出嘶嘶悲鳴,聲聲淒楚。
周尋雲氣得目眥欲裂,下意識地便要衝上去阻攔,卻被溫貴妃一記眼刀瞪停。
“母妃,您這是在做什麼!”
“做什麼?這些時日你天天心思都在這馬駒身上,何嚐想過功課?”溫貴妃雲淡風輕地說,“再者,平日養那些畜生得費不少銀子,拿它們換些銀子也是理所當然的。”
周尋雲遠遠瞧著自己那毛色發亮的小白駒被人粗暴拖走,幾乎窒息。
“可那是父皇賞給我的馬,怎麼能……”
“你是在責備母妃嗎?”溫貴妃微微蹙眉,低聲斥道,“母妃這麼做,何嚐不是為你著想?你父皇賞給你這馬駒就是為了讓你玩物喪誌,如今周宸川勢頭正盛,我若不為你細細打點,你又怎能與之相爭?”
十歲的周尋雲雖年紀尚小,這些事天天耳濡目染,已經明白。
太子哥哥在自己出生那年病逝,東宮之位空了出來,如今便屬三皇兄周宸川勢頭正盛,三皇兄是皇後娘娘的兒子,極有可能被立為太子。而溫貴妃對其他皇子敵意頗深,想必也是因為希望自己成為太子吧。
母妃說,三皇兄要是當上了太子,自己和母妃就會過很慘很慘的生活,他必須努力,必須完成母妃的願望,奪得太子之位!
可是……
周尋雲遠遠望著,掙紮的小馬駒被鞭子抽得步履艱難,離自己越走越遠,消失在宮外的朱紅色大門之後。
他攥緊拳,手心被摳得滿是紅痕,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轉身時,卻險些撞上一名錦衣侍官。
侍官忙低頭認錯,周尋雲見他麵熟,似乎是三皇兄的人。
溫貴妃更是一眼瞧見,立刻快步上前,擋在了周尋雲身前,冷聲道:“有什麼事,同本宮說便夠了。”
侍官的視線越過溫貴妃,看向了周尋雲。
“稟報娘娘,三殿下托下官向五殿下傳來口信,並囑咐下官親自告知於殿下。”
溫貴妃狐疑地斜過眼:“究竟是什麼事?莫非連本宮也聽不得嗎?”
“這……”
話至此,錦衣侍官也無法推拒,想到口信的內容並無機密,便當著溫貴妃的麵對周尋雲詳細稟報。
“五殿下,三皇子托我為您稍個口信,這初春大好時節,三皇子打算辦一場射獵比賽,聽聞五殿下喜好騎射,於是想邀您一同前往……”
射獵?周尋雲眼中終於放出光彩,剛要答應,便被一聲咳嗽打斷了話語。
隻聽溫貴妃清了清嗓子,冷冷回絕道:“多謝三殿下關心,不過子昂近些日子為風寒所擾,身體抱恙,恐是不能與之前往—你便這麼回複吧。”
錦衣侍官猶豫地看向周尋雲,見少年一臉不滿卻又沉默不語,便也清楚這兒做主的是誰,悻悻離開。
“連下人都一副散漫無禮的模樣,真是不像樣子。”溫貴妃偏著頭,柔柔纖指撚著一柄海棠團扇輕搖。
“子昂,你年紀小,不知這三皇子有多紈絝,他邀請你,不過是為了拉攏你,讓你跟著他一同墮落,萬萬不可著了他的道,更莫要與他學壞,聽明白了嗎?”
“是,母妃……”周尋雲乖順點頭。
母妃說得對,那陰險狡詐的周宸川與他皆是太子之位的有力競爭者,又怎會平白無故邀請他?一定是想趁機謀害他罷了!
周尋雲憤恨地想著,依溫貴妃的指示乖乖回到先生那兒讀書去了,一卷卷聖賢書展開,密集的文字飛揚在眼前,卻是不知不覺化為了一匹雪白駿馬的模樣,載著他飛馳在獵場之上……
“五殿下,我們剛剛講到哪兒了?”
先生的話瞬間將他喚回,周尋雲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四周頓時一片哄笑,先生知他根本沒聽課,無奈歎了口氣,訓了訓周圍的皇子們,重又講起課來。
是夜,少年茫然地躺在床上,掌心被戒尺打得通紅酸疼,先生管得住他的眼,卻管不住他肆意發散的心。
他克製不住地去幻想射獵比賽的場麵,想象他騎在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模樣。
如此渾渾噩噩的日子持續了十多天,先生直歎氣,覺得他是犯了春天的懶病,命他暫且休息一個月再說。
溫貴妃見狀,隻是恨鐵不成鋼,便也懶得再多管他,隻因春日正好,聖上南下出遊,攜三名美妃隨行出宮,她也是其中之一。
母妃一走,周尋雲便沒什麼忌憚的了,他蹺著腿坐在窗口,嘴裏叼一根草芥,姿態毫無禮數,卻也沒有宮人敢有異議。
百無聊賴中,他極度渴望著一場意外能打破現在的平靜,帶他逃出這個柔軟安靜的巢穴,去往那片夢中的原野。
“哎—殿下……”
“在呢在呢……”
屋外傳來紛紛攘攘的吵鬧聲,周尋雲好奇地從屋頂跳下來,竟是看見三皇兄帶著幾人與他的宮人們僵持不下。
一身黑色勁裝的周宸川手持折扇,看上去威風凜凜,見到周尋雲,頓時爽朗一笑。
“總算見到你了,五弟。”
是……是三皇兄!
周尋雲壓下心頭的好奇,有些疏遠地應道:“三皇兄,是有什麼事嗎?”
這還是他第一次單獨與周宸川正麵接觸,不禁有些警惕。
溫貴妃的話還深深印在周尋雲腦海中—這是他最大的敵人,小小年紀便不學無術,巧舌如簧,這種人,根本不配成為太子。
若不是周宸川,母妃便不會對他耳提麵命逼著他學習功課。
若不是周宸川,自己也不會處處趕著討好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