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簡小執最後一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
自行車響著鈴駛過,兩旁的樹投下厚厚的陰影,光影交疊間,樹枝上垂下褐色鳥籠。屋簷飛角,掛著上了年頭的燈籠,燈籠下拿木板寫了四個字:
茉莉胡同
順著胡同往前走,經過裱畫鋪、冰棍鋪……然後就是她的家。
茉莉胡同17號院。
刷著紅漆的門窗,玻璃年久已經成了綠鬆石色,石榴樹底下原本掛著兩個鳥籠,對著太陽的地方牽起三根繩子,天兒好的時候上麵會晾滿棉絮被和墨綠白格子床單。
姥爺的審美一直成謎。
滿胡同院晾床單都是一片紅花鴛鴦,玫紅桃粉熱鬧得不行,偏偏到了她家,就是生硬死板的格子床單——換了綠格子,還有藍格子,數不勝數的格子。
簡小執因為床單的事情跟姥爺吵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老有人說她強,說這話的人應該是沒見過她姥爺——固執到讓人根本喜歡不起來的強老頭。
他老是坐在一把竹編藤椅上,天兒好的時候坐在院中央眯眼曬太陽,教鷯哥背詩;天兒不好的時候就坐在屋簷下,看著麵前滴滴答答落下的雨。
現在藤椅應該已經被收起來了。
其實一點也不想念。
那時候參加完姥爺的葬禮,簡小執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好像從小在身上壓著的石頭終於給挪開了。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簡小執還是不由自主邁著步子進了姥爺生前住的房間。
裏麵從來沒亂過。
銀色鍾表掛在牆上,鍾底下是紅木櫃子,櫃子正對著的是床,床上的被子疊成豆腐塊形狀,枕頭上鋪著枕巾。
床邊是雙開門的老式衣櫃,正中間鑲嵌著一扇方鏡子,年歲久了,鏡子邊緣有小黑點,照人也模糊。
簡小執伸手敲了敲紅木櫃子。她從前玩捉迷藏喜歡藏在這裏麵,有時候跟姥爺吵架賭氣了,也喜歡鑽進這裏麵躲著生悶氣,心想遲早有一天她要搬出去,再也不跟這老頭兒來往。
簡小執打開櫃門,裏麵不出意料地放著刻刀和木頭。
嗯?
那個紅色筆記本好眼熟……
那不是她的日記本嗎?
怎麼放這裏來了?
簡小執拿起日記本,翻開。
第一頁就寫著這麼一句話:
你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
簡小執心裏“咯噔”一下,耳朵立馬紅了。
生怕被人看見似的,她手忙腳亂迅速翻過這一頁。
她深呼吸一口氣,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狗爬字體。
5月7日
天氣:太陽照得我整個人像在冒火花!
啊啊啊啊!!
李逍遙也太帥了吧!!!
5月8日
天氣:雲呢?好歹遮遮太陽啊!
我要被姥爺給氣死。
說了不樂意吃砂板糖,非得買回來,非得讓我吃。
煩不煩啊!
我連吃什麼都不能自己定嗎?
……
日記寫得紮實,基本每天都有記錄,雖然隻有短短幾句話,但還是迅速讓簡小執陷入了舊時光。
她挺想念那段日子的。
像是攏著金黃色的邊兒,有著特簡單的快樂、特直接的憤怒,經常自以為是地難過,思考很多和自己無關的大問題,沒經曆社會的毒打,時不時糾結當了百萬富翁之後是先捐孤兒院還是先建流浪動物之家。
結果別說當百萬富翁了,連生計都成問題。
簡小執好笑又惆悵地搖搖頭。
姥爺把這個院子給了她,現在她賦予這個院子的結局,是賣掉它。
很快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簡小執手摩挲日記本內頁,曾經認真寫下的字在指尖和指縫裏輪換角度偏旁。
突然間,這些字好像變得模糊了。
簡小執閉上眼,晃了晃腦袋。
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嗎?
“吱——”
身後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
簡小執回頭,看見本該已經徹底入土為安的姥爺,正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口,手叉著腰,對她大吼:
“幾點了!還不去上學!”
簡小執瞪大雙眼,嘴張大到可以塞進兩顆鵝卵石。
“鬼、鬼——鬼啊!”她一邊號叫,一邊後退,拿著日記本擋在胸前,哆嗦著說,“我錯了,我錯了,我一會兒就給您買紙燒了去……”
魏國義看簡小執那沒出息樣,也聽不清她在念叨什麼,眉頭擰起——這家夥肯定又在找借口不去上學了。
“裝神弄鬼沒用啊,簡小執,我正經告訴你,趕緊去上學!沒有理由!這回遲到了老師罰你抄課文可別來找我!”
說完,他把書包塞簡小執懷裏,推著人出門。
“麻團、油餅給你揣側兜了,豆漿一會兒路過你張嬸那兒自己拿——”
盡管簡小執還處在震驚蒙圈狀態,但聽了這話,她下意識就開始頂嘴:“跟您說多少回了,麻團、油餅揣書包裏會漏油!”
“那你有能耐自己起早床買去啊!”魏國義不甘示弱地把話抵回去。
簡小執翻了個白眼。
路過張嬸早點鋪子,她正忙著,簡小執打過招呼,拎起一早放桌邊的豆漿,插上管兒,心不在焉地往學校走。
剛才混亂中,她看到牆上日曆,2005年。
這是夢嗎?
簡小執想了想,狠狠往路邊欄杆踹了一腳,疼得她當場看到了星星,一閃一閃的。
搞什麼?
簡小執左右張望,街邊樹底下明顯年輕不少的裱畫鋪老板李國富端著碗炒肝兒吸溜,見著她,吆喝了一聲:“簡小執,你的豆漿要灑了!”
她恍恍惚惚地端平豆漿,恍恍惚惚地往學校走。
簡小執走好一會兒了,魏國義看著院子竹竿上晾的校服,猛地一拍腦袋。
今兒周一全校升國旗,必須得穿校服!
魏國義取下校服,袋子也來不及套,急匆匆出了院子,追上去。
外麵哪兒還有人。
得,看來今天又得挨批。
魏國義歎口氣,搖搖頭,背著手往家裏走,卻看見自家院子旁邊多了輛大卡車。
魏國義探出腦袋看,是新搬來一對母子。
媽媽約莫四十歲,齊耳短發,黑發箍利索地把頭發別好,腦門兒敞亮幹淨。
她左手叉著腰,右手在空中懸置指揮人搬東西,聲兒響亮幹脆:“那桌子小心點兒,邊角刻著花呢,磕壞了就不好看了。
“戚亮,你搭把手去!”
被喚作“戚亮”的人,進入魏國義視線範圍,魏國義當即眼前一亮。
這小夥子不錯啊,黑色短袖T恤,露出來的小臂肌肉結實,條理分明,皮膚小麥色,一看就很健康,關鍵有力氣,單手扛起四把椅子。
不錯不錯。
“鄰居啊?哎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擋道兒了。”
“嗐,多大點事。新搬來啊?”
“可不嘛,看了好幾處,還是這個院子合心意。離孩子上學也近。”
“在哪兒上學啊?”
“今年被特招進十四中了。這麼一看以前住的地方忒遠,他早起要訓練,加起來比一般孩子起早仨小時。”
魏國義聽到這兒,更滿意了。
不僅能起早床,聽這意思還是體育特長生——更好了,這都不止身體健康了,這是身體強壯了。
十四中,跟簡小執一個學校。
欸?
“我孫女兒也十四中,他什麼時候上學去啊?”
“就現在吧,老師讓他趕著升旗儀式結束過去。”
“正好!”魏國義叫住搬完椅子走出來的戚亮,“來,小夥子,幫我把這校服給我孫女送去。”
戚亮莫名其妙,這大爺也太自來熟了。
但他還是點點頭:“好嘞。”
魏國義更滿意了,他擺擺手,對戚亮媽媽說:“得,你慢慢弄吧,我去下會兒棋,不急著回院兒。”
高一(九)班。
簡小執。
戚亮順著班牌一路找到三樓。
現在正上課,過道空蕩蕩,隻有一個人靠牆站著,手裏舉著書本,一臉生無可戀。
“你好,請問高一(九)班在哪兒?”戚亮問。
“我身後就是。”簡小執上下看了戚亮一眼。
這人怎麼這麼臭?
簡小執皺起鼻子:“你跑著來學校的啊?趕緊離我遠點兒,一身汗味兒。”
戚亮覺得這人跟剛才在胡同遇見的老頭兒有得一拚,都挺自來熟;不對,麵前這女生比那老頭兒還自來熟,這說話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早知根知底兒了。
“你認識簡小執嗎?”
“我就是簡小執。你找我幹嗎啊?”
“你爺爺讓我給你送校服。”戚亮把手裏提溜的校服遞給簡小執。
“現在送來有啥用,升旗儀式都過了,我已經給罰這兒了……”簡小執挺無奈地接過校服。
想起來老師說讓他趕著升旗結束去報到,戚亮後背一緊,撂下一句:“我就當你已經道過謝了。”然後轉身急匆匆走開。
簡小執看著戚亮的背影,搖搖頭,這人怎麼這麼毛毛糙糙。
手裏的校服濕潤潤的……
嗯?
濕潤潤的?
簡小執低頭一看,校服上一片陰影,不用說,肯定是戚亮的汗。
嘖。
她嫌棄地把校服圍在腰間,繼續生無可戀地等待下課。
“剛才就聽外麵嘀嘀咕咕好一陣兒,罰站都不安生?”班主任姚春霞走出來,看簡小執有校服不穿,係在腰間跟個二流子似的,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氣又噌地躥起來,“簡小執!現在怎麼又有校服了?剛才升國旗時不穿!有校服也不知道好好穿著!係那兒幹嗎,下廚啊?”
本來隻需要罰站一節課的簡小執,現在得站完一上午。
戚亮可真是她祖宗。